月夜獨白
李紅梅
夜深無眠,難得悶熱的夜我披上外衣站在窗邊,遠處的幾聲犬吠劃破寂靜的夜晚。今晚月色真好,我喃喃自語道,月光下房前的那棵老楊樹的影子在清風中輕輕搖曳,滿樹葉片沙沙輕語,像母親輕哼的搖籃曲,托起了我們沉睡時的夢。突然飄來的一股熟悉的側柏柴火香,仿佛讓我看見當年外婆往火塘里添柴時揚起的輕煙,把我從寂靜的夜色中帶回到童年那段難忘的歲月……
與這寒光瑟瑟的月色不同,故鄉的點滴總在記憶里泛著溫暖的金色,一股熟悉的味道將那些被歲月浸潤的記憶碎片,在某個特定的瞬間突然蘇醒,將人拽回生命最初的原點,那個從家變成老家,從家鄉變成故鄉的地方。
與許許多多農村出生的80后一樣,我的童年亦是那般豐富多彩、無憂無慮。牛圈旁出生,馬背上長大的歲月,構成了我們厚重的生命底色。那段與土地、牲畜緊密相連的歲月,早已深深刻進生命里。每當輕輕拾起那段時光,它總會是回望故鄉時的溫暖鄉愁,也是面對生活磨難時腳踏實地的精神根系。
熱郎宮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那座形似沉睡的大象般的大山,總會踏碎時光的霧靄緩緩地向我走來,在似夢非夢的境界里它的輪廓早已在我的視網膜上烙成溫暖的圖騰。平緩的脊背上覆著經年的森林和草甸,矯健的四肢上嵌著祖輩們留下的腳步,它的懷里白藏房錯落其間,遠處雪山上流下的小溪是它臉上細碎的紋路,兩個看似搖動的耳朵仿佛在風里輕輕搖晃著人間煙火,微微垂下的長鼻形成的緩坡就是我童年的樂園。
當時一座24根柱子的藏房就建在那個緩緩的小山坡旁,四周錦簇的青杠林和杜鵑林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城墻”,把藏房和周圍的土地牢牢地圍起來,外婆說以前陌生人到了熱郎宮村如果不抬頭仔細看,還不知道這個山坡上還有一片土地,還有一戶人家,這讓我想到了陶淵明筆下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意境。可是當時年幼的我不懂這些,只苦惱于找小朋友玩都要“跋山涉水”,我常對外婆說:“為什么咱家就在這單獨一戶?為什么不搬至戶數較多的村里呢?”外婆搖著的經桶慢慢停下,笑了笑說:“你阿媽在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問過這個問題”,又嘆息一聲說:“土地就是莊稼人的根,土地在哪人就得在哪呀!”然后又繼續搖著經桶捻著佛珠,誦經聲與經桶轉動聲形成固定節拍,我耷拉著似懂非懂的腦袋玩著石子兒,默默念著“土地是根……土地是根……”
那時的故鄉四季皆美,那時的故鄉四季皆溫暖。
春天勤勞的人們忙著春耕,地里到處是“雙牛抬杠”的場景,現在的小孩是沒有機會欣賞那樣一幅“春耕圖”了。勤勞的人們將犁具架在兩頭壯實的公牛身上,農夫在后面踩住犁梢并指揮雙牛,一人牽著牛鼻繩指引雙牛緩緩向前,辛勤耕出的每一道犁溝都如一段象形文字,記載著一代土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符號。每每回憶,仿佛還能聽見一曲由土地、生靈與勞作共同譜寫的優美樂章。如今,機械化耕種登上了歷史舞臺,農夫的吆喝聲和牛鈴聲也漸漸遠去,松木制的犁架也靜靜靠在只剩下半堵紅墻的老屋旁,在風雨無情地侵蝕下慢慢開裂,直至與它深愛的土地慢慢融為一體。
這個季節正是故鄉“當翁梅朵”(杜鵑花)綻放的季節,滿山的姹紫嫣紅是大自然寫給人類的絕美情詩,把老家的山水裝扮得像將要出嫁的新娘。記得那年夏天阿媽趕著牛羊去了夏季牧場,家里只留下我和外婆及一些走不了遠途的小牛犢,記得每到傍晚外婆常常牽著我到后山找還沒有歸圈的小牦牛--“格面達吾”,它是頭非常頑皮的小牦牛,不歸圈害得我們祖孫在杜鵑林里扯破嗓門,一路上外婆左手牽著我右手用樹枝拐杖剔除眼前的荊棘。看我在花朵前駐足,外婆又忙著說:“杜鵑花有毒,千萬不能吃!”如今,我已記不清當年我們祖孫倆找到格面達吾了沒有,也記不清我悄悄摘下的花朵朝嘴里塞沒有,我只記得那個夏天漫山遍野的粉紫花海,蜜蜂在花蕊間忙碌的美麗畫面,只記得“格面達吾”后來長成了一個健碩的母牦牛,還生了兩頭帥氣的小牦牛,一頭叫“格讓”一頭叫“格色。
思緒又輾轉到了故鄉的秋,烈日下家人在地里忙碌,阿媽用鐮刀割下田邊的一些雜草編頂草帽算是給我遮陽,又順手在地里拔出一顆圓滾滾的芫根,熟練地用牙咬斷它細如鼠尾的根,接著拿著斷掉的根一邊敲芫根果實一邊上念一段神秘的咒語,再把那細根拋向天空,然后用她靈巧的雙手把表皮剝成蓮花瓣,露出潔白如玉的果實,那就是陪伴我一天的“零食”。長大后我才知道那段咒語的奧秘,原來阿媽把她認知里最甜的精靈都請進這個芫根里,怪不得阿媽剝的芫根總是那么清脆那么甜,我也像被咒語禁錮了似的,就這樣安靜地曬著太陽啃著芫根,玩著草帽里掉下來的小蟲,不哭不鬧等她們收工回來順便把我也從地里“拔”回去。那段時光像影片畫面一閃而過,又那么刻骨銘心……
記憶中的雪是有重量的,每當下雪了我就跑到院子里伸出舌頭接住雪花,感覺能嘗到一絲冰涼的甜,大人們砍了一天的柴,累了一天的他們圍坐在火塘旁烤洋芋,阿媽挑了幾擔水放進銅制水缸里,頭上的雪花還來不及拂去,又張羅著一家人的晚飯,我總愛站在窗口往遠處眺望,因為我知道到了這個季節父親就會回來啦!望著望著,果真看見一個戴著草帽背著漢式背簍的身影,在漫天飛雪的泥濘路上艱難地朝著家的方向走來。我興奮地高呼,“我爸爸回來了”,外婆拍了拍我的屁股,“那還不快去接!”接到指令的我興奮地從樓梯扶手上滑下去飛奔到父親的懷里。天快黑了,外婆往火塘里又添了一把青杠柴,熟練地往柴燈架里添了一把松光枝,松光滋滋地冒著熱氣,在跳動的光斑里外婆慈祥的臉總是那樣清晰。我翻著背簍里的父親從縣城買來的新衣服和花生糖,來不及撕開花生糖的紙皮就往嘴里塞,這個動作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父親又從他淺藍色的中山服里包里掏出了一支鉛筆和一個小本子對我說:“過完年你就要到上學的年紀了,我空了就教你寫123。”我不知這是在提醒我“好日子到頭了”,也不知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只記得那個冬季,火塘的熱氣流過每個人的膝蓋,我們紅撲撲的臉上洋溢的笑容是那么的溫暖。
過完年后的那個夏天,我和外婆在夏季牧場放牧,父親到牧場來接我了,對外婆說在縣城找了一個離學校近的房子,九月份就要開學了,先把我接到縣城學點漢語,免得將來上課聽不懂老師講什么。我不記得外婆和父親說了多久,只記得她溫暖的雙手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然后又把我的手緩緩地交給了父親。就這樣,我沒帶走一件“玩伴”,牽著父親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牧場,告別了我的牛羊,告別了和我在草原上瘋跑的小馬駒和小伙伴。隨著牧場的炊煙漸漸模糊,我這雙總是沾著牛糞的鞋,即將帶著我走向另一個聽不見牛鈴叮當、聞不見草地野花香的世界……
微風吹拂著窗簾輕輕拍打著我,醉酒夜歸的人三五成群劃破寂靜的夜,我慢慢移動站得有些發麻的雙腿,從回憶的時光里慢慢抽離,那些在記憶里被反復咀嚼的片段,早已不是純粹的過去,而是血脈里永遠在隱痛的潮汐……后來那些曾經的牛圈、馬背、羊群漸漸成為遠去的風景,后來故鄉也慢慢成為我放假后扔掉書包回老家看外婆時的驛站。再后來,外婆和父親化作了山坡上兩簇靜默的青草,直到驛站的門再也推不開了,山坡上沒有了外婆拄著拐杖等待的身影,也漸漸明白這段月夜下的獨白和這猝不及防的思念,不是用來逃避現實的烏托邦,而是讓我在中年的迷霧中,能偶爾靜下心來,撫摸自己生命的紋路。
愿每個在月夜想起故鄉的中年人,都能在回憶的褶皺里,找到繼續前行的勇氣與溫柔!
本文內容系原創
轉載請注明:“來源:方志四川”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文/圖:李紅梅(鄉城縣地方志辦公室 )
供稿:鄉城縣地方志辦公室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