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亮,92年6月剛滿18歲。那時我還是村里的“野猴子”,整天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下河摸魚蝦。
我爹說我要是能把這份勁頭用在學習上,早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了。
可我覺得讀書哪有漫山遍野跑有意思,直到那天遇見劉小芳。
小芳是我們村支書的閨女,比我小一歲,長得那叫一個水靈。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垂到腰際,眼睛亮得像后山的山泉水。
村里半大小子沒有不惦記她的,可誰也不敢真往跟前湊——她爹劉支書那眼神能剜人肉。
記得是當年7月的一天清晨,我蹲在自家菜園子里摘豆角,就看見小芳挎著竹籃往村口走。
那天她穿了條淡粉色的連衣裙,看上去漂亮極了。
我只看了一眼,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地上,驚得老母雞撲棱著翅膀跑開了。
"亮哥,發啥愣呢?"隔壁王嬸家的二丫趴在墻頭笑話我。
我撿起豆角往她那邊一扔:"去去去,小丫頭片子懂啥!"
眼瞅著小芳要出村了,我急中生智,抄起墻角的背簍就追上去。
"小芳!等等我!"
她回頭時辮子在空中劃出個漂亮的弧線,看得我心頭一顫。"陳亮?你背背簍干嘛?不會也要山上去撿菌子吧?"
"啊,對對對!"我撓著后腦勺,聞到風里飄來她頭發上茉莉香皂的味道,"我娘說雨后松樹林里雞油菌最多,熬湯鮮著呢。"
其實我壓根沒打算上山,可這會兒就是她說要去摘星星,我也得找個梯子來。
小芳抿嘴笑了笑,嘴角兩個小梨渦時隱時現:"那正好,咱們搭個伴兒。爹說最近山里有野豬,不讓我一個人去。"
我頓時挺直腰板,把背簍往肩上一甩:"有我在怕啥!去年我還用彈弓打跑過一頭呢!"這話水分不小,實際上當時我嚇得爬樹上躲了半天。
沿著泥濘的山路往上走,露水打濕了我的解放鞋。
小芳走在前頭,裙擺掃過路邊的蕨類植物,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盯著她纖細的腳踝,心跳得比逮著野兔時還快。
"陳亮,你認得雞油菌不?"小芳突然回頭,我差點撞上她。
"當、當然認得!"我結結巴巴地說,"黃澄澄的,傘蓋像雞油似的......"其實我分不清毒蘑菇和食用菌,去年還因為誤食鬧過肚子。
小芳蹲在一棵松樹下,小心翼翼地撥開落葉:"你看,這個就是。"她手指尖沾著泥土,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我湊過去,鼻尖差點碰到她耳朵。她身上有陽光曬過的棉花味道,混著淡淡的汗香,比什么花都好聞。
"真好看......"我盯著她側臉發呆。
"啊?"她轉頭看我,睫毛忽閃忽閃的。
"我說菌子真好看!"我慌里慌張地抓起旁邊一個白蘑菇,"這個也能吃吧?"
小芳"噗嗤"笑出聲:"那是毒鵝膏菌,吃了要見閻王爺的!"
她手指點在我額頭上,涼絲絲的,"你到底會不會啊?"
我耳朵燒得厲害,干脆把背簍一放:"我負責找地方,你負責認菌子,行不?我知道前面有片好地方!"
其實我是想帶她去我發現的"秘密基地"——山腰處一塊平坦的巖石,能俯瞰整個村子。
去年我還在那兒搭了個簡易草棚避雨。
爬到半山腰,日頭已經老高了。
小芳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臉頰紅得像熟透的桃子。
我又偷偷瞄了她好幾眼,突然覺得口干舌燥。
"歇會兒吧。"我指著那塊大巖石,"那兒視野好,還能看見你們家屋頂呢。"
小芳剛要說話,忽然一陣山風呼嘯而過。
那風邪性得很,打著旋兒從下往上掀。她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按住裙擺。
可還是晚了——我眼睜睜看著粉色裙擺像荷花似的綻開,露出兩條白生生的腿和......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整個人僵在原地。
"陳亮!你看啥呢?你個臭流氓,快轉過去!"小芳帶著哭腔的尖叫把我驚醒。
我趕緊轉身,后腦勺挨了她一記巴掌,火辣辣的疼。
"我不是故意的!這風它......"我急得語無倫次,手心全是汗。
小芳蹲在地上把裙角死死壓在膝蓋下,眼圈都紅了:"你看見了是不是?你都看見了!"
我支支吾吾不敢應聲,心跳快得要蹦出胸口。
說實話,不光看見了,那畫面估計這輩子都忘不掉。
"我要告訴我爹!"小芳站起來就要往山下跑,卻被我一把拉住手腕。
"別!我負責還不行嗎?"我脫口而出,"你要我咋負責都行!"
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在咱們村,"負責"可是有特殊含義的。
去年張寡婦家閨女被鄰村二流子看了腳踝,兩家差點鬧出人命,最后逼著那小子娶了她。
小芳愣住了,眼淚掛在睫毛上要掉不掉:"你......你知道負責是啥意思不?"
我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說:"不就是......就是......"突然靈光一閃,"我給你當牛做馬!幫你家干一年農活!要不......要不你也看我......"說著就要解褲腰帶。
"你流氓!"小芳抄起地上的松果砸我,轉身就往山下跑。
我追了兩步又停下——這會兒追上去更說不清了。
回家路上我魂不守舍,背簍里就孤零零兩個蘑菇。
路過村口老槐樹時,幾個納鞋底的大娘瞅我的眼神都不對勁。
完蛋,農村的消息傳得比蝗蟲還快。
果然,晚飯時爹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你小子今天干啥好事了?"
我縮著脖子扒拉米飯:"就......上山撿菌子......"
"跟劉家丫頭?"爹的眉毛豎得像兩把刀,"現在全村都在傳你耍流氓!"
我急得直跺腳:"是風!是風吹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娘嘆了口氣:"柱子啊,姑娘家的名聲要緊。你明天拎筐雞蛋去劉家賠個不是。"
那晚我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小芳紅著眼睛的模樣。
天亮時我做了個決定——得正式道歉,還得讓全村人都知道是我陳亮的錯,不能壞了人家姑娘名聲。
第二天我抱著家里攢的二十個雞蛋,戰戰兢兢敲開劉家大門。
開門的卻是劉小芳她大姐,見是我,"砰"地又把門關上了。
"小芳不想見你。"門縫里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我在門外站到日頭西斜,最后把雞蛋放在門檻上,寫了張紙條塞在筐里:"我對不起你,要打要罵隨你便,別氣壞身子。"
接下來半個月,我天天變著法兒想見小芳。在她家自留地幫忙除草,往她家院子里扔我辛苦找來的野山楂——聽說能開胃。
可她就像躲瘟神似的躲著我,有次在河邊碰見,她扭頭就走,留下我在原地對著洗衣槌發愣。
七月初八那天,我在自家玉米地里除草,聽見隔壁田的王嬸跟人嘮嗑:"劉支書家閨女今兒個獨自上山了,說是要采松茸給她娘過生日......"
我心頭一跳。這幾天連著下雨,山路滑得很,野豬也愛這時候出來覓食。
扔下鋤頭就往山上跑,背后傳來王嬸的嚷嚷:"哎喲,這陳亮聽說小芳上山,跑得比兔子還快!"
山里的霧氣濕漉漉地糊在臉上,我邊跑邊喊小芳的名字。
雷聲在天邊滾動,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砸。
走到半山腰時,我聽見微弱的呼救聲。
"小芳?"我扒開灌木叢,嚇得魂飛魄散——她跌在一處陡坡邊緣,雙手死死抓著樹根,腳下就是十幾米深的懸崖。
"堅持住!"我連滾帶爬地沖過去,拽住她手腕時,我摸到滿手冷汗。
她臉色慘白,裙子上全是泥水。
"陳亮......我腳崴了......"她聲音發抖,指甲掐進我肉里。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她拽上來,兩人滾作一團。
雨水順著她的發梢往下淌,睫毛上掛著水珠,嘴唇都凍紫了。
我想都沒想就脫下褂子裹住她:"不要命了?這種天也敢上山!"
"娘最愛吃松茸......"她突然哭起來,"我什么都做不好......連菌子都撿不著......"
我鼻子一酸,彎腰背對她:"上來,我背你下山。"
小芳猶豫了一下,還是趴了上來。她身子輕得像片樹葉,呼吸噴在我后頸上,癢癢的。
走到半路,雨大得實在沒法走,我只好背她躲進路邊的一個草棚里。
草棚漏雨,我們縮在最干爽的角落。
小芳的腳踝腫得像饅頭,我撕下衣擺給她簡單固定。"忍著點。"我碰到她冰涼的皮膚時,手指頭都在抖。
"陳亮......"她突然開口,"那天......那天我不該打你。"
我愣了下,耳朵根又燒起來:"是我不對,不該亂看......"
"其實......"她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太羞人了......"
雷聲轟隆作響,草棚在風雨里搖晃。
我鼓起勇氣看她眼睛:"小芳,我說負責是認真的。不是因為我看見了啥,而是......而是我早就......"
話沒說完,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小芳她爹帶著村民找上來了。
我們倆慌慌張張分開,活像做賊似的。
劉支書沖進草棚時,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可看見閨女瑟瑟發抖的樣子,到底沒當場發作。"回家再說!"他一把抱起小芳,狠狠瞪我一眼。
下山時雨停了,夕陽把積水照得像撒了金粉。
我走在最后頭,聽見小芳在她爹背上小聲說:"爹,是陳亮救了我......"
第二天,我爹拎著我去劉家正式賠罪。沒想到劉支書陰沉著臉憋出一句:"你小子......還算個男人。"
后來才知道,小芳把前因后果都跟她爹說了,還堅持說要不是我,她早掉懸崖下邊了。
八月底,我收到省城一所重點中專的錄取通知書。
拆開通知書沒多久,我家院墻外圍就滿了人。
我爹把那張蓋著紅戳的紙看了又看,手指頭都在哆嗦。
"省農機中專!"村上的老王會計扯著嗓子喊,"咱們村頭一個吃公家飯的后生!"
我蹲在門檻上傻笑,眼睛卻不住往人群外瞟。
小芳穿著那件水紅色短袖站在最外邊,手里攥著個布包,想過來又不敢的樣子。
夜里,我偷摸溜到曬谷場。
我尋思著:小芳應該會來。
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當晚9點,月光把麥垛照得像鍍了銀,小芳果然來到了曬谷場最大的那個垛子下面。
"給。"她把布包塞給我,里頭是兩雙針腳密實的鞋墊,上面繡著并蒂蓮,"省城路遠,別磨壞腳。"
我摸著上頭凸起的紋路,喉嚨發緊:"小芳,你熬了多少夜?眼睛都熬紅了。"
"反正比某些人強。"她低頭揪麥秸,"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
我急得去抓她的手:"誰說的!我這不是專門來......"話沒說完,她突然撲進我懷里,茉莉香皂味混著麥稈的清香,撞得我胸口發疼。
"陳亮,我害怕。"她聲音悶在我衣襟里,"省城那么大,漂亮姑娘那么多......"
我手忙腳亂地拍她后背,摸到兩根散開的辮子,滑溜溜的像小魚的脊背:"瞎說啥,誰能比得上你,你可是咱們村的村花?"
她破涕為笑,仰起臉看我。
月光在她眼睛里碎成星星,鼻尖上還有曬谷場沾的灰。
我鬼使神差地低頭,在離她嘴唇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等你畢業......"她呼吸噴在我下巴上,熱乎乎的,"我爹說,要是你能分配回縣里農機站......"
我猛地抱住她轉了個圈:"我發誓!到時候蓋三間大瓦房,門檻都要包鐵皮!"
“好,說話算話!我等你!”小芳看著我,甜甜地笑了。
啟程那天下著毛毛雨。
小芳躲在送行人群最后面,趁她爹不注意,往我行李里塞了包炒花生。
火車開動時,我看見她追著月臺跑,水紅色衣裳漸漸變成一個小點。
中專的日子比想象中難熬。宿舍八個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食堂飯菜總飄著股鐵銹味。但我每周末都趴在傳達室等信,小芳的字跡越來越工整,偶爾還夾著曬干的野菊花。
第二年開春,我收到爹的加急信:"劉家要給小芳說親,對方是鄉供銷社主任的兒子。"
我連夜翻墻出校,搭上拉煤的貨車。
三百里路,煤灰嗆得我肺管子生疼,可一想到小芳要嫁給別人,眼淚把煤灰沖得滿臉花。
天蒙蒙亮時摸到曬谷場,小芳果然在那兒。她抱著膝蓋坐在麥垛陰影里,聽見動靜嚇得跳起來,待看清是我,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似的往下滑。
"你回來干啥......"她嗓子啞得像砂紙,"后天下聘......"
我拽著她往山上跑,一直跑到當年那個草棚。
晨霧里,她眼睛腫得像核桃,手冰涼。
"跟我走。"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七十三塊八毛,"去省城,我課余修自行車能養活你。"
小芳搖頭,眼淚砸在枯葉上噗噗響:"我走了,我娘的病怎么辦?我弟的學費怎么辦?"她突然抓住我前襟,"陳亮,你敢不敢現在去我家提親?"
我腿肚子轉筋,可看著她通紅的眼睛,一股熱氣直沖天靈蓋:"走!"
劉支書正在院里劈柴,見我們手拉手進來,斧頭"咣當"砸在腳邊。
小芳她娘慌慌張張從里屋出來,咳得直不起腰。
"叔,嬸。"我膝蓋砸在青石板上,"我要娶小芳!"
接下來的場面我這輩子忘不了。
小芳跪在我旁邊,一條條數我的好:救過她的命,幫她家收過麥子,連她娘吃的藥都是我托同學從省城捎的。說到最后,她掏出我這兩年的信,厚厚一沓用紅頭繩捆著。
劉支書抽完三袋煙,突然問我:"畢業能拿多少工資?"
"四十八塊五!"我趕緊說,"要是下鄉修農機還有補貼!"
"不夠買棺材板的。"他冷笑,卻轉頭問小芳,"真想好了?這小子又愣又窮......"
小芳的回答讓我眼淚唰地下來了:"他看我一眼就肯負責一輩子,這樣的傻子全鄉找不出第二個。"
劉支書無奈,最終點了點頭。
我和小芳相擁而泣。
定親儀式簡單得寒酸。
我爹宰了唯一的老母雞,娘把陪嫁的銀鐲子熔了打對戒。
小芳卻笑得像撿了寶,當著全村人給我戴上戒指,尺寸剛好卡在指根。
回校后我拼了命學習,晚上還去修理鋪打工。第三年實習,我設計的脫粒機改良方案被縣農機站看中,站長親自來校要人。
畢業分配那天,我舉著報到單在操場連翻三個跟頭——分回縣里了!站里還特批一間宿舍,雖然只有八平米,但窗臺上能擺兩盆花。
小芳成了村小學代課老師,每月工資買完藥就剩不下幾個錢。
我們約定好,攢夠三千塊就結婚——夠蓋三間磚房外加置辦縫紉機、自行車。
1997年7月,我終于攢夠最后一筆錢。請了假回村,直接去學校找小芳。她正在教孩子們唱歌,陽光穿過破窗欞,在她發梢跳舞。
"陳技術員?"下課鈴響,她夾著課本出來,故意板著臉,"有事?"
我掏出存折拍在講臺上:"三千零五十!走,回家蓋房去!"
小芳的眼淚把存折打濕了一角。
當晚她帶著換洗衣服住進我家,村里人說閑話的不少,可劉支書倒拎著酒來找我爹喝到半夜。
秋收后,我們的新房在村東頭立起來了。
磚墻抹得溜光水滑,玻璃窗亮堂堂的能照見人影。
搬家那天,小芳在門檻下埋了那雙被風吹起的藍內衣——她說這是鎮宅寶。
婚禮定在當年的臘月十六,好日子。小芳親手縫的紅蓋頭上,繡著那年山上的野菌子。
我騎著借來的摩托車接親,后視鏡里,她水紅色的嫁衣像團火,把積雪都映暖了。
酒席吃到一半,王會計突然起哄:"新郎官說說,當年到底看見啥了非要負責?"
全屋人哄笑,小芳在蓋頭下掐我手心。
我灌了口燒酒,大聲說:"看見我媳婦兒了!"
眾人笑鬧間,外頭突然飄起雪。
就像那年草棚避雨時,小芳靠在我肩上哼的歌:"天仙配,地仙配,不如咱倆窮對窮......"
如今我們女兒都上大學了,那件藍內衣還收在樟木箱最底層。
偶爾夜深人靜,小芳還會紅著臉問我:"當年要是沒那陣風......"
我就親親她眼角的細紋:"那我就制造十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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