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0多歲的圓圓,工作了近10年。她在工作的第一年確診了焦慮癥和抑郁癥,在隨后一年又確診了雙相情感障礙。
當時,她在武漢一家大廠做視頻、圖文審核。在這家公司,她相繼經歷了驚恐發作、人格解體等情況。驚恐發作時,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眼前一片黑暗,甚至產生了瀕死感。
同事們大都知曉圓圓的病情。她把吃的藥擺在桌子上,有同事看到后會問兩句,圓圓也如實告知。同事們聽后往往會說:“哎呀,你完全看不出來呀。”
平時,公司同事之間氛圍融洽,大家常一起聊天,圓圓偶爾也會插嘴逗他們笑一笑。
“這就是我的偽裝,我沒有把自己的真實情緒帶到工作中。”圓圓說。工作需要員工保持一種穩定的狀態,所以她必須把那些糟糕的情緒藏起來。
和圓圓一樣,很多人都患有隱疾,我國飛蚊癥患病率已達20%~30%,并呈年輕化趨勢。全球超3億人患焦慮癥,青少年女性比例更高。隨著生活、工作及精神壓力的增大,耳鳴的發病率也呈逐年攀升的趨勢,從 3%~4%上升到了 10%~20%,在耳鳴患者中,2/3 都是中青年。
在過去幾十年中,中國炎癥性腸病克羅恩病的發病率持續上升,每 10 萬人的年發病率約為 0.51~1.09,發病高峰年齡集中在 20 至 30 歲之間。經前期綜合征在全球育齡女性中的發病率較高,約為47.8%。
“隱疾”不僅僅是醫學意義上的隱匿性疾病,更是一種心理層面的隱秘之痛。
這些隱秘的疾病,往往難以被外界察覺,患者也常常因羞恥感、恐懼、社會壓力或自我保護心理等原因不愿對外言說。
帶病工作并不容易,原本一份得心應手的工作,在疾病初顯時,已變得舉步維艱。
工作的第3個月,圓圓發現自己審核時,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了。由于第一次就診時醫生開的藥無效,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每天失眠,腦袋里充斥著極端的想法,注意力極差,看東西一度無法聚焦。有一次,她數一板藥有幾顆,每次數到4,便無法繼續數下去。
工作也變得越來越艱難。她常常無法看完完整的一段話,只能連蒙帶猜地做完工作,由于錯誤率高,審核速度慢,她的績效排名從之前的前1/3跌到部門尾部。
但公司規定連續兩個月績效評為D,將要回爐培訓,若培訓后績效仍不達標,便會被辭退。圓圓出錯頻繁,回爐了一次,之后她只能咬牙堅持,減少自己出錯的頻率。
圓圓無法舍棄這份唯一讓她有價值感的工作。當時,她曾經熱愛的畫畫、音樂、電影、游戲都讓她提不起興趣。下班后,她只能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等待睡意慢慢來臨。她形容自己站在懸崖邊,一度想要躍下,工作是捆住她雙腳的那根救命稻草。
雙相情感障礙不是簡單的情緒波動起伏,患者也不存在一個自由切換的情緒開關。通常情況下,雙相患者無法預期自己下一秒的狀態。
雙相情感障礙在我國的發病率高于1%,70%的患者在20歲前出現癥狀,但因病情表現復雜等原因,易造成漏診和誤診,特別容易和抑郁癥混淆。
這些隱秘的疾病侵入他們。它們大多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致命疾病,但帶來的痛苦只有患者最清楚。
圓圓看病的處方單
辣辣今年30歲,在上海一家銀行工作。和圓圓一樣,她在工作的前三年一直以專業和耐心的態度和客戶交流,不把情緒帶到工作中是她的職業準則。但在確診焦慮癥一個月后,她和客戶吵了起來,最終以一種不太體面的方式離開了公司。
從大學畢業到現在,辣辣相繼患上了飛蚊癥、焦慮癥和耳鳴。飛蚊癥,又名“玻璃體混濁”,是一種常見的眼科疾病,主要癥狀為眼前飄動黑色、灰色、半透明的漂浮物,看天空、白色明亮背景時尤為明顯。
辣辣第一次明確看到飛蚊是在大學暑假期間,整日沉迷手機的她,某天突然發現,眼前出現了一兩條黑色的、像微生物一樣的絮狀物,仔細看,這些絮狀物由一個個氣泡組成,氣泡中心還有實心黑點。當時辣辣并未太在意,她記得上中學時晚上寫作業,她在臺燈燈光下也看到過類似的東西。
短片《飛蚊癥》
但后來,癥狀越來越重,氣泡組成的絮狀物越來越多,這些氣泡的輪廓也逐漸變深,不仔細看,眼前的世界多了一處處黑團。當她專注地看電腦屏幕或看書,她尚能強迫自己忽略這些隨眼球轉動的黑影。然而,在放松時,這些黑影會隨著辣辣視線轉動的方向在眼前亂晃,本該放松的時刻變成焦灼的煎熬。
她曾在無數個夜晚,開著燈,獨自面對那些飄動的黑影,感到迷茫和無助——她無法控制這些黑影的出現,也無法讓它們消失。“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會被這種奇怪的癥狀困擾”,她想。
那段時間,銀行業務忙,她每天工作13個小時,有時中午甚至沒有時間吃午飯,再加上她和同事關系緊張,工作狀態也越來越差。她記得有3個月每天下班后,她都感到煩躁不堪,“心里有一股氣,需要宣泄”。
每天早上起床,想到要上班,她便痛苦萬分。忍耐了一段時間后,辣辣到上海的精神衛生中心就診,最終確診了中度焦慮癥。焦慮癥是一種心理疾病。它是一種持續的、過度的、難以控制的焦慮狀態。
電影《兩天一夜》
工作和身身體都已不堪重負,辣辣決定辭職,然而在一個月的工作交接期,她的情緒還是忍不住爆發了,她和客戶吵了起來。
患焦慮癥后,辣辣覺得飛蚊癥算是小問題:飛蚊癥可以慢慢適應,但焦慮癥帶來的情緒不受控制,尤其是在壓力較大或情緒低落時,癥狀會不斷加重。
去年,辣辣又患上了耳鳴。她追溯到前年的一場演唱會,當時她坐在前排,離音響最近的地方,看完演唱會后,她的耳朵和半邊臉麻麻的,看醫生無果。去年,在連續兩天加班到凌晨后,她的耳朵里突然出現滋滋滋的響聲。
耳鳴后,辣辣的飛蚊癥也更加嚴重,看Excel表格時,原本被她忽視的小黑團突然變得特別扎眼,惹得她心煩意亂,看同樣一個excel表,比之前慢了好幾分鐘。辣辣想,不僅僅是我有耳鳴,我的眼睛也不好。那段時間,她情緒低落,把自己的小紅書簡介改為耳不清、眼不明。
真真和辣辣身處不同城市、從事不同工作,卻都無奈地被焦慮癥這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在生活的漩渦中艱難掙扎。
電影《兩天一夜》
真真今年29歲,是北京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師。在病情剛確診的那段時間,她還在上一家單位工作。有一次,她要和同事合作完成一項任務,她負責最后的收尾工作。然而,就在工作當天,她的焦慮癥突然發作,根本無法繼續手頭的工作。
最終,這項工作只能又推給同事。她向同事解釋自己的狀況,可不同于那些癥狀明顯的疾病,焦慮癥這種問題,很難得到他人的理解。
同事們常常把她因焦慮癥而產生的情緒起伏,簡單歸結為“哦,我知道她情緒有問題”。聽到這樣的評價,她十分氣憤,在她看來,焦慮癥是焦慮癥,情緒是情緒,不能混為一談。
她性格熱情,樂于助人,朋友甚至不是特別熟悉的人遇到煩心事,她都愿意聆聽,她享受這種助人為樂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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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她發現自己無法做到這件事了。不是心理上的無能,而是身體上的無能。有一次她的一位朋友找她傾訴因失業帶來的痛苦,她聽著聽著,突然感到身體一陣緊張,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那種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的感覺”,她立馬拿起桌子上的藥,兌著水喝了下去。朋友之后說的話,她也只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電話便草草結束了。
因為焦慮癥,她沒辦法坐飛機,甚至沒辦法坐高層電梯,從上家公司離職后,她曾應聘一家比較心儀的公司,但由于公司在28層,她索性放棄了。去面試那天,因為不能直達28層,她需要每五層便停一下,碰到有同乘電梯的人,她會不好意思地和對方說自己有恐高癥。
這個說法比較常見,也比較正常。
家人、朋友大都不太了解焦慮癥,聽到“焦慮”這兩個字,大多人都會不約而同地說,焦慮,我也很焦慮。的確,在這個變化飛速、充滿不確定性、求職困難、財富遙不可及的時代,尤其是在最能感受到這種變化的一線城市,焦慮似乎始終伴隨著每個人。
電影《兩天一夜》
而她面對這樣的誤解和輕描淡寫,也只能以沉默來回應。
事實上,世界上幾乎沒有身心都完全健康、毫無煩惱的人。無論是情緒暴躁的顧客,還是突然失控的員工,我們都只能看到某個失控的一面,卻無法得知他們真實的日常。
從生理上看,人體免疫系統、內分泌系統、神經系統等都可能因各種內外因素而出現功能失調。其中一個系統的功能失調可能會引發其他系統的連鎖反應,從而導致疾病。
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緊張環境下,誰又沒有一兩處不適的病癥呢?工作壓力越來越大,經濟的動蕩,對生活的無力感也越來越加劇,種種原因攪亂著生活,產生緊張、壓抑、煩躁等負面情緒,而這些負面情緒會反饋到咱們的神經系統,造成紊亂。
經歷了1年的病情折磨后,圓圓重新確診了雙相情感障礙,但在醫學上,關于患者得病的原因,并沒有明確的解釋,遺傳、神經生化、心理社會、環境壓力及季節變化等很多因素都可能通過中樞神經信息的傳遞過程,導致躁狂和抑郁等癥狀。
事實上,有很多疾病,像慢性疲勞綜合征、耳鳴、飛蚊癥、克羅恩病、皮膚類疾病玫瑰痤瘡等等,都沒有明確的病因。
霧空今年33歲,是杭州一家生物技術公司的創始人。他在10年前患上了慢性疲勞綜合癥。這是一種復雜的、長期的疾病,主要特征是持續的、無法通過休息緩解的疲勞。
當時,霧空在英國讀書,有一天,他突發高燒,全身酸痛無力,臥床不起。患病半年后,他在英國一家醫院確診,但病因不明。后來,他先后去了二十多家醫院,做了諸多檢查,但始終未能找到具體原因。
酸酸今年30歲,她于3年前確診克羅恩病,這是一個慢性炎癥性腸病。患者常出現腹痛、腹瀉、血便、體重減輕等癥狀。疾病不能根治,但可以治療。發病初期,酸酸高燒、昏迷、嘔吐。盡管做了無數檢查,但始終找不到高燒的原因。半年后,才被確診。
當病因不明時,患者在痛苦中往往會想:“為什么是我?”他們會到處尋找原因,回溯自己的經歷,試圖找出是什么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現在這種境地。
霧空通過排除法尋找可能的誘因,如事業上的壓力、缺少某種食物等。酸酸把生病歸因于自己生病前的不良生活習慣——喝酒、抽煙、熬夜、愛吃辣,因工作、戀愛引發的情緒焦慮,種種原因導致她免疫系統出現了問題。
當時,酸酸在北京一家大廠工作,她常加班到深夜,常心情低落。工作壓力大時,她便去酒吧喝酒,一瓶一瓶地喝,停不下來。這是一份讓她回憶起來便感覺痛苦的工作。
父母對圓圓關愛有加,同學關系融洽,至于自己為何生病,圓圓糾結了多年。有一次,她忍不住問醫生,醫生告訴她,她的神經發育在成長過程中出現了異常,但具體為何異常以及為何這種異常會導致生病,醫學界目前還沒有明確結論。
至于自己的癥狀為何不斷加重,圓圓覺得是長期拖延的后果。從大學二年級時在量表上檢測出抑郁癥,隨后,她的情緒因為繁忙的課業而消散。雖然抑郁似乎每年春天都要出現一次,但半個月后便自行好轉。她便沒有去醫院就診。
飛蚊癥變得越來越嚴重后,辣辣也想不通,當前臨床診斷中,“飛蚊癥”多用于指代由衰老或者近視導致的“生理性混濁”。辣辣才30歲,不算老人,不過她有500多度的近視,而且自己并不注意用眼。
短片《飛蚊癥》
她回想起自己大學四年,幾乎每晚熄燈后,她都會摸黑刷一兩個小時手機,看韓劇、泰劇,有時只是隨意地刷刷資訊。“我真的很后悔那段經歷,沒想到它會對我的眼睛造成這么大的傷害。”辣辣說。所以,當她聽聞同事喜歡晚上關燈玩手機,她便趕緊提醒對方。
但每到這時,她又會想,為什么別人關燈看手機卻沒有事,而她卻得了飛蚊癥?
至于為什么會得上耳鳴,辣辣就診的醫生排除了器質性問題。事實上,現在醫學上對于耳鳴發生的原因有很多,像是長期處于噪音環境、耳毒性藥物的使用、心理精神因素等,都可能造成耳鳴。
或許,辣辣的耳鳴,是身體對高強度、高壓力的職場生活帶來的精神壓力的物理反饋。
真真反復回憶自己生病前的細節,覺得自己患有焦慮癥,可能是由于自己有著討好型人格。她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父母在她3歲時便離婚了,此后母親一個人帶著她生活。
母親愛孩子,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替她打點得妥妥當當,提前給她買好內衣,每天幫她疊好被子。而且母親總是報喜不報憂,即便自己再辛苦,也不會和她說。
然而,這種過度的照顧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在高中,真真不知道鞋子臟了要自己刷,同學們用嫌棄的目光看向她。不過好在她周末可以回家,暫時逃避這令人難堪的一切。
高中遺留的社交問題,延續到了大學。在大學,幾個孩子擠在一個寢室,一起上課,一起吃飯,生活中再也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剛開始,她也想融入集體,于是積極參加同學聚會,但不懂得恰當的聊天話題和社交禮儀,她總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或者做出一些讓人覺得奇怪的舉動。
這些行為失誤招來了他人的負面反饋,像同學的嫌棄眼神、冷漠態度,甚至是直接的語言批評。負面反饋讓她內心充滿恐懼,害怕再次犯錯,害怕被他人討厭和排斥。
為了逃避再次遭受社交挫折和被討厭的風險,她的潛意識會啟動心理防御機制。討好他人就是一種常見的防御方式,通過迎合別人的想法和需求,她覺得可以減少沖突和矛盾,降低被他人攻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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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討好他人逐漸成為了她的一種習慣性行為,她不得不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和感受深深埋藏。長期壓抑自己的情感,使得負面情緒在她心中不斷累積。她時常感到焦慮、憤怒和悲傷,卻又找不到合適的途徑來釋放。
由于長期討好他人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認可,她開始不斷地自我否定。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沒有任何優點和價值。她的認知逐漸出現了扭曲,總是把別人的錯誤和問題歸咎于自己。認知扭曲讓她陷入了無盡的自我懷疑和自責之中,進一步加劇了她的內耗。
真真在2022年底確診了中度焦慮障礙。早在確診之前,相關癥狀已經逐漸顯現。她當時腸胃不舒服,時常吃不下飯,有一段時間瘦了五六斤。隨后,她又出現了呼吸困難的癥狀,但由于當時正值新冠疫情期間,她誤以為這是肺部問題所致。
幾個月后的一天,她的腦中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為什么我的心臟要跳動?”,這個想法揮之不去,苦苦糾纏著她,她無法正常地吃飯和睡覺,一度產生了讓心臟停止跳動的念頭。
真真去急診的照片
在這種絕望情緒的驅使下,她從家鄉來到北京:死也不能死在家鄉。回到北京后,她開始搜索器官捐獻,希望自己能為其他人延續生命。然而,盡管她一度陷入絕望,但內心深處仍時不時冒出強烈的求生本能。
她到處搜索相關信息,看到與她癥狀相似并確診的人,她燃起了一點希望,在網友的推薦下,她來到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北大六院),在這里確診了中度焦慮癥。
真真并不覺得患有焦慮癥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也從不回避和別人談論這個話題。在一線城市,像她這樣的群體并不少見,她的朋友中就有人患有抑郁癥,他們時常會聚在一起聊聊最近的心情,分享一些讓生活更幸福的小竅門。
而且,北京有兩家全國頂尖的精神疾病專科醫院。走進這兩所醫院,能看到大量的人在此候診、就診。在這里,大家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彼此的情況,理解對方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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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焦慮被正式認可為一種醫學診斷是在20世紀中葉。1952年,美國精神病學協會出版了《精神障礙診斷和統計手冊》(DSM-I)的第一版。這本手冊將“焦慮反應列為診斷類別,這標志著焦慮作為一種被認可的醫學狀況的正式誕生。
但在此之前,從將它們歸因于邪靈到認識到它們是復雜的神經生物學和心理現象,全世界對這些情況的理解走了很長一段路。
就像焦慮癥經過漫長的過程才被正式認可并作為一組獨立的疾病類別進行定義一樣,醫院在面對許多隱疾時,往往也難以完全解決問題。患者有時候會得到錯誤或不完整的信息,還有許多隱疾的病因尚未完全明確,缺乏特效治療方法。
即使在三甲醫院確診,圓圓仍然被誤診了,長達一年半的錯誤治療,讓她的病情愈發嚴重,后來,這位醫生推薦她到同一家醫院其他醫生處就診,在這位醫生這里,圓圓被正式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她意識到“自己了解自己的病情非常重要”。她開始加入互助小組,向有經驗的病友和家長學習。
事實上,幾乎每種隱疾都有自己的互助小組。霧空記得,當初患病后,他幾乎找不到可以就診的科室,當他終于找到了相應科室,醫生也只能告訴他“放松心情”。
霧空在社交媒體上的發帖
幾個月前,霧空建立了慢性疲勞綜合征互助小組。10年前患病時,霧空常感到孤單、無助。當時,他的病情嚴重,無法運動,有強烈的發燒感,大多時候需要臥床。他告訴朋友自己得了“慢性疲勞綜合癥”后,常常很難獲得同情,朋友對他說:“哦,疲勞,就是懶嘛。”
有時,他也糾結是否要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病情,一方面,擔心被誤解或被認為“小題大做”,另一方面,作為一個男性,社會對他的期望是“活力四射”,不應表現出疲勞或虛弱,他試圖通過自我安慰來緩解內心的焦慮,告訴自己“其實也還好”。
“有了互助小組后,至少患者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奇怪的人。”霧空說。
如今,群友常在群里傾訴自己的焦慮,或身體的不適,其他人則懷著一種感同身受的理解與共情,給予對方一點陪伴和支持,沒有負擔,沒有壓力。這種微弱卻直接的情感連接,讓每一個孤獨的患者都能積極地面對自己的病癥,一點點恢復生活的動力。
患者及其家人在面對疾病時,源于對疾病的不了解,他們常感到痛苦和困惑。去年8月,辣辣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篇記錄自己治療飛蚊癥的帖子,發帖需輸入相關標簽。辣辣注意到,“飛蚊癥”這一詞條的瀏覽量竟高達5000萬,眾多與她同病相憐的人正遭受著相同困擾。
這篇帖子迅速走紅,在短短幾天內獲得了上百人的點贊和收藏。“收藏多,可能因為它有一些科普信息。”辣辣說。
這樣的科普對于患者來說有很大的意義,就像上個月,古天樂在采訪中談及自己得了飛蚊癥,北京朝陽醫院眼科的陶勇醫生借此發布關于飛蚊癥的科普視頻。視頻評論區很多人發來感謝。他們需要這樣的科普,緩解對飛蚊癥的恐懼。
剛開始患病時,霧空曾不斷告訴自己,“我一定會走出來”,因此他不斷嘗試可能治療疾病的無數方法,像是吃山核桃、吃蘋果。但一次次的嘗試和失望讓他感到疲憊。慢性疲勞綜合征目前無法治愈,這也意味著,他無法回到生病前。他必須接受這件事。
事實上,面對長期存在的隱疾,選擇與之和平共處,而不是對抗,才能減少痛苦。
另一方面,社會不認為這些病會影響工作能力,事實上,這些隱疾確實不像那些嚴重的疾病那樣會直接阻礙工作,所以大家只能把這些疾病繼續隱藏起來,面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就像焦慮是時代病,真真也會為各種事情焦慮。她是一名中學教師,她會為學生的成績焦慮,她會為自己在課堂上的表現而焦慮,害怕自己無法完美地傳授知識;她還會為未來的不確定性焦慮,擔心職業發展是否能如預期般順利。
一些大家都焦慮的事情,對她來說卻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負擔。她無法像常人那樣通過簡單的心理調節來緩解這種情緒。腦子那種無法控制的焦慮感讓她幾乎窒息,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抱怨:“我難道就不能焦慮一下嗎?”
但很快,她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再次從包里掏出藥片,吞下它們,然后耐心等待藥物慢慢發揮作用,讓自己能夠若無其事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霧空也在無數次的嘗試后,決定放棄追求“痊愈”這個遙不可及的目標。“接受現狀并不意味著放棄希望,它是另一種力量,讓我們在疾病的陰影下,找到一種平和的心態和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霧空說。
霧空把自己的身體比喻成當下快速變化、經濟動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無論是工作強度還是人文道德,社會都期望人們做到近乎完美。但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在這種環境下,人類必然會面臨許多心理和生理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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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霧空希望能通過公司改變世界,但他現在覺得,公司能在這個大環境下能活下來,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抗爭是沒有用的,要保持穩定的心態。”
圓圓也學會了與雙相情感障礙共處,并在其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兩年前離開了之前就職的大廠,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后重新步入職場。
多數雙相障礙患者有一個特點,病情的波動和季節有一定的關系。這時患者需觀察自己的情緒,隨時調整生活節奏和應對策略。
每年1-4月,圓圓會更關注自己的情緒變化。每天早上,她會評估晚上的睡眠質量、當下身體的疲憊程度、情緒等等,如果情緒不太好,她便會休息。如果是工作時情緒變差,便會暫停工作,看看窗外的風景。她也會根據自身狀況,判斷是否需要調整藥物或找醫生復診。
酸酸辭掉原有的工作,期盼在嶄新的環境里找到自己的理想生活。剛與克羅恩交鋒時,酸酸覺得人生無望,畢竟克羅恩病是一個無法根治,需終身治療的病。與此同時,外界對她投來異樣的“審判”。她的男朋友說:“你知道我下了多大勇氣才和你在一起嗎?”家里人也責備她:“你為什么要和別人說你的病,你這樣有病以后不好找對象。”
酸酸為此哭了很久,但哭根本改變不了現狀。她開始服藥,但藥物效果不盡如人意。換藥后,藥物又帶來了很大的副作用,她的心理瀕臨崩潰,情緒糟糕透頂,甚至一度自暴自棄。與此同時,酸酸一直深陷賺錢給自己看病,但因為工作辛苦,經常心情低落,腸道又受到影響,便會犯病的困境中。
在身心受困下,酸酸最終在精神科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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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漫長的治療和心理掙扎后,酸酸認識到,焦慮并不利于病情的恢復,反而可能加重身體負擔。她不斷地說服自己,承認這個病,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不斷把自己的壞情緒趕走。
思來想去,酸酸決定停下工作,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因為生病,酸酸不能再做一些很喜歡的事情,比如狠狠喝酒,吃生腌、三文魚、辣的火鍋等。酸酸學習了一些修戒知識,在一定程度上讓自己更好地對抗這些欲望。她想,每個人都有自己很難控制的事情,她想會在這里找到平衡點讓自己更健康快樂的。
休息了幾個月后,酸酸找到了一份位于深圳的工作。新公司是一家AI公司,項目資金投入大,但成功的概率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這讓團隊成員有些不安。
但酸酸在這個小小公司里,不再像之前一樣擔憂項目的成敗,而是用更平和的心態,堅持把每天的工作做好,再加上她遇到了互相關懷的同事,也因此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動力。雖然依然要堅持吃藥,但人的精神面貌完全煥然一新。
電影《黎明的一切》
接納病情,讓他們的生活逐漸步入了正軌。但這個過程中,她們往往需要朋友的支持、親人的理解。
藥物治療的效果開始顯現后,圓圓開始試著找回自己的興趣。酷愛電影的她,剛開始只能看10分鐘左右的電影短片,僅能玩節奏較為緩慢的游戲,但她依然愿意去嘗試。
她打電話和媽媽分享自己的游戲進度,媽媽雖然不了解,但每次都會努力地去理解。即便聽到圓圓只是多玩了五分鐘游戲,都會用各種方式鼓勵她,告訴她她在進步。媽媽的鼓勵讓圓圓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變化,她逐漸找回了興趣曾帶給她的愉悅。
接納病情是第一步,真正讓生活回歸正軌的,是學會在不完美的現實中找到幸福感。
辣辣覺得經歷耳鳴、焦慮癥可能是一種歷練修行,就是要學會接納人生的不完美。前段時間她刷到羅振宇的采訪,對方談及自己前幾年壓力特別大的時候,患上了飛蚊和耳鳴,他不得不暫停繁忙的日程,投入更多精力去關懷自己。生病這件事也讓他意識到,每個人都是有局限的。
現在,辣辣每天都會吃保護眼睛的魚油和葉黃素。之前,她去看醫生,專家建議她注意休息,不要喝咖啡。從那以后,她基本沒有喝過咖啡,大多9、10點睡。那年,她覺得飛蚊增加得少了,耳鳴也越來越輕。她更加抵觸工作中加班這件事情更抵觸了。
過度的工作壓力不僅影響了她的身體健康,還加重了她的焦慮癥狀。“每次加班,我都會感到特別疲憊,那種壓力也讓我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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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年紀輕輕生活受挫,不是因為自己不努力,在此之前,在學業上的努力通常會有回報,在職場上努力工作,收入可觀。但一次不可控的病發,讓命運受到了毫無預兆的打擊。這讓他們意志消沉,喪失了人生的希望與活力。
很長一段時間,霧空覺得慢性疲勞綜合癥把自己困在軀體里,這一度讓他覺得痛苦不堪。他曾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人生的一切,甚至有能力去造火箭。我采訪的另一位同樣患有慢性疲勞綜合癥的女孩郝酷,因為疾病,不得不退學,后來又辭掉了大廠的工作,她擔心自己的職業規劃因為疾病被打斷,為此焦慮不已。
他們找各種方式緩解焦慮,也通過各種方式,逐漸緩慢地與自己和解。
霧空說,他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的一段話讓他對很多事抱著一種相對無所謂的態度,活得更瀟灑了。平臺上的那位醫生博主說——我們人類其實就像蟲子一樣,是非常簡單的生物。在整個地球的歷史長河中,人類的存在是非常短暫的。
霧空從他的話中得到了對自我的寬恕,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不應該太看重自己,這也能讓我們更加放松,活得更瀟灑。
郝酷通過讀書緩解了自己的焦慮。一位美國財富規劃師告訴她,勞動所得的本質,是用有限的生命去換取無限的金錢。她在年輕時時常覺得生命是無限的,直到后來她發現曾經酷愛旅行的自己,竟然恐懼坐兩個小時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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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其實很脆弱。”既然所有職業規劃的本質目的是賺錢,從而用錢購買快樂的體驗。郝酷想,那么,現在每天睡到自然醒,和家人互相陪伴的生活已足夠快樂。
圓圓的微信簽名是“這一生的志愿只要平凡快樂,誰說這樣不偉大呢”,這是五月天的歌詞,很符合她現在的心境。她曾渴望不平凡,但如今覺得快樂就好,快樂很偉大。她喜歡畫畫、騎行、看電影、玩游戲,她享受這些讓她快樂的東西。
圓圓經常去看五月天的演唱會
去年,在長期內耗下,真真的焦慮癥更嚴重了,她出現了解離癥狀。從解離狀態中恢復過來后,真真開始靜下心來,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她回憶起那些為了討好別人而委屈自己的時刻,心中充滿了悔恨。她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活?我的身體和感受難道就不重要嗎?”
她決定愛護自己的身體,尊重自己的感受。周末,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為迎合朋友而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她會約上幾個真正懂她的好友,一起去郊外野餐,在草地上曬太陽,聊天,分享彼此的快樂和煩惱。她也會一個人去書店,沉浸在書中的精神世界里。
她開始珍惜每一個當下,在忙碌的生活中給自己留出一些時間,為自己做一頓美味的晚餐,或者看一部喜歡的電影。
雖然眼前有很多飛蚊,但辣辣覺得,這可能是自己余生視野最干凈的時刻了。飛蚊癥、耳鳴等病癥,也在促使她學會面對衰老。她提及了撫養自己長大的奶奶。奶奶今年78歲,幾年前尚且看起來不算老邁,但前兩年因一次摔倒,之后走路變得艱難,整個人瞬間蒼老許多,身體也出現了諸多問題
目睹奶奶的衰老,辣辣痛苦,但也讓她聯想到自己70多歲時的模樣。當然,從30歲,到70歲,衰老是一步步到來的。她的飛蚊癥、左耳耳鳴,只是衰老過程的一部分。
然而,認真思考起來,辣辣還是有點害怕衰老,她希望如今相對健康的生活方式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緩衰老,她也在思考如何更好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但認真談起來,她又覺得充滿矛盾。比如她酷愛旅行,但近兩年工作繁忙,思緒繁雜,對旅行的熱情已不如往昔,她,覺得自己像個矛盾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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