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頭,當兵的日子苦中帶甜。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穿上綠軍裝,一頭扎進北方某部隊。營區里,大解放卡車轟轟作響,北京吉普212穿梭如風,成了我們青春的背景音。節假日一到,戰士們像約好似的,紛紛掏出相機——不是啥高檔貨,就那種老式膠片機——咔嚓咔嚓拍個不停。照片寄回家,父母捧著樂呵:瞧,咱娃穿軍裝多精神!背景五花八門,有選營房的,灰墻紅瓦透著嚴肅;有挑訓練場的,沙坑單杠顯著英武;可更多人呢?偏就愛往汽車旁邊湊。大解放的車頭、吉普的車門,成了熱門“打卡點”。起初我笑他們俗氣:不就一堆鐵疙瘩嗎?有啥好拍的?可后來啊,一個戰友的秘密,像根刺扎進我心里,好些年才拔出來。
記得那是1989年冬,雪片子打得人臉生疼。連里新來了個兵,叫王建軍,河北農村娃,瘦得像根竹竿,眼睛卻亮得驚人。頭回放假,大伙兒排隊拍照,他二話不說,直奔車場那輛舊吉普212。我湊過去逗他:“建軍,跟鐵殼子較啥勁?營房多氣派!”他撓頭憨笑:“排長,你不懂,這車……親切。”說完就閉了嘴,眼神飄向遠方,像藏著啥心事。我當兵三年,見過太多戰士拍照——有人為顯威風,扛槍挺胸;有人思鄉情切,倚著門框假裝在家。可建軍不同,每回拍照,非汽車不選。大解放的輪子旁,他站得筆直;吉普引擎蓋上,他笑得燦爛。照片攢了一沓,全寄回老家。我好奇問過幾次,他總擺擺手:“沒啥,就是喜歡。”那語氣,輕飄飄的,可眼底的執拗騙不了人。
轉折來得猝不及防。三個月后,一次野外拉練,建軍扛著器材過冰河,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刺骨的水里。撈上來時,他燒得說胡話,軍醫搖頭:“肺炎,得送醫院。”轉院前一晚,我守在他床邊。月光慘白,照著他蠟黃的臉。他突然抓住我袖口,聲音嘶啞:“排長……我柜子里有封信,幫俺寄了吧。”我翻出那信——地址是他老家,信封鼓囊囊的,塞著張吉普車旁的照片。鬼使神差地,我多問了句:“建軍,你為啥總跟汽車較勁?”他眼皮顫了顫,沉默半晌,終于吐露真相。原來,他爹是跑長途的司機,開的就是大解放。十年前送糧遇上山洪,連人帶車沖進河里,尸骨都沒找著。建軍當兵前,家里只剩一張泛黃的照片:他爹倚著卡車笑。“俺娘說,爹的魂在車上哩。”他喘著粗氣,眼淚砸在枕頭上,“俺拍照……是想告訴娘,兒子替爹守著車呢。吉普像爹開過的車頭,大解放像他運糧的伙伴……”話沒說完,他又昏過去。我捏著那信封,手心全是汗。原來鐵殼子背后,藏著滾燙的思念——戰士們的汽車情結,哪是為炫耀?那是把鄉愁、父愛、未竟的夢,全烙在冰冷的鋼鐵上啊!
打那以后,我再看車場拍照的戰士,眼神都不一樣了。建軍出院后,更癡迷拍照。有回師部匯演,他站吉普旁擺姿勢,腳下一絆,整個人摔進泥坑。相機碎了,他抱著殘骸嚎啕大哭,像個丟糖的孩子。我掏錢給他新買一臺,他紅著眼說:“排長,俺爹生日快到了……這張照片最要緊。”后來我才知道,他娘病重臥床,全靠這些照片撐著精神。曲折的是,一年后建軍提干考試失敗,蹲車場悶頭抽煙。我陪他坐著,夕陽把吉普染成金色。他突然說:“排長,俺想通了。爹的夢不是開車,是保家衛國——俺當兵,就是替他圓夢!”這話像顆子彈,擊中我心坎。是啊,那些站在汽車旁的戰士,何嘗不是把鐵皮當盔甲,把引擎當戰鼓?有人念著老家拖拉機,有人想著初戀坐過的客車,更有人像建軍,扛著父輩的遺志。汽車不光是背景,是錨,拴著浮萍般的青春。
五年后,我轉業回鄉。臨行前,建軍塞給我一張照片:他站在大解放前,肩章嶄新——原來他拼命訓練,拿了比武冠軍,直接保送軍校。照片背面歪扭寫著:“排長,車是根,兵是魂。”這些年,我常翻舊相冊。看到那些泛黃的汽車合影,就想起雪夜的傾訴、泥坑的眼淚。戰士們用相機定格的不只是軍裝英姿,更是把脆弱與堅韌,都藏進鋼鐵的褶皺里。現在年輕人拍照,背景是高樓霓虹,誰還懂吉普車前的莊重?可那段歲月啊,像車轍刻在心上,越久越深。建軍后來當了汽車連連長,去年聚會他醉醺醺拍桌子:“當年要不是排長你買相機,俺娘都熬不過冬天!”我笑著搖頭,心里翻江倒海——軍旅生涯最重的勛章,從來不是肩章,是讀懂那些沉默的汽車旁,站著一個時代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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