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格洛斯特郡貝克利的教堂墓地，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醫生之一——愛德華·詹納的長眠之地。科普作家王哲在《微戰爭》一書中相關的章節寫道：“那塊墓碑上刻著：詹納以他的智慧把健康和生命帶給全世界半數以上的人。”

我疑心墓碑上的那句話是后刻上去的，因為詹納對人類世界的貢獻或者說他發明牛痘接種術的價值是逐漸被世人認識到的，而且在他去世的 1823 年，不可能在全世界有半數以上的人接種過牛痘。甚至就是在英國本土，也是直到 1840 年才立法禁止人痘接種，全面普及接種牛痘。

圖丨wikipedia

也就是說，哪怕是最重要的進步、最有效的防病措施，讓人群接受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詹納已經是醫學史足夠幸運的人了，他在生前已經看到自己開創的技術傳到了世界很多地方，比如 1806 年詹納就收到過一封由中國寄來的信，信中提到了牛痘接種術已經開始在廣州實施了，隨信同寄的還有一本《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的中文版。詹納收到書和信之后很高興，他認為中國人比西方人更開明通達。

正像滔滔江河東流入海，沿途也總是會有無數的支流匯入一樣，任何一項技術的傳播也不能只靠創始人自己。

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那么，是誰把詹納的這項技術帶到中國來的呢？

在中國種牛痘的推廣大使

盡管西方醫學在明末清初就已開始引進中國，并在澳門設立了西醫醫院，但一般認為，那時他們傳入的還只是近代以前的西方傳統醫術，直至 19 世紀初牛痘接種術的傳入，西方的醫療技術才開始真正地在中國的醫療衛生中顯示出重要作用，同時也對中國社會產生較大的影響。

提起清代，我們腦海里首先蹦出來的四個字可能就是閉關鎖國，但中國始終沒有徹底與外界斷絕聯系，就像醫學領域的重要進步，都是很快就接觸到了。

中國的醫學史家一般認為，牛痘接種術在中國的推廣應當主要歸功于皮爾遜的努力。

皮爾遜是東印度公司的駐華商館醫生。在他來中國之前，東印度公司的船醫、駐館醫生除了拿固定的薪水，還可以兼職做點生意貼補家用。可等到皮爾遜來到中國以后，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卻要求商館醫生專注于醫療本業，不許再做生意了。

為了彌補商館醫生的損失，公司決定將皮爾遜的薪水由原來的 700 英鎊，提高到 1200 英鎊，同時要求他簽署限制極為嚴格的契約，如果從事私人貿易，將會被重罰。

皮爾遜這個氣啊，心想憑啥輪到我來中國規矩就改了呢？我窮得都要借錢度日了，于是就寫信抗議，結果抗議無效。

皮爾遜琢磨，既然不讓我利用業余時間賺錢，那我就造福中國人民好了。

剛好，印度大總督韋爾斯利曾宣布，要將牛痘接種這項造福人類的技術傳播到更東方的地方，包括英國各殖民地與中國。

而嗅覺靈敏頭腦精明的廣東十三行行商在與外界的接觸中意識到了牛痘接種的價值，他們開始主動接洽皮爾遜。值得一提的是，之后廣東十三行集資創辦的牛痘接種善局，雖是民間機構，但出手格局非同一般，已經類似于現代社區防疫站的配置了。

牛痘疫苗如何帶到中國？

最后靠的西班牙人

要推動種牛痘這件事，首先面對的難題是牛痘疫苗怎么才能運到中國來，要知道200 年前可沒有冷鏈運輸哦。

1803 年 8 月，孟買生的總督喬納森 ·鄧肯下令將牛痘疫苗運到中國，當地負責牛痘接種的醫生在 8 月 4 日采得一批痘苗后，分別使用不同的包裝以提高痘苗的存活概率，交付即將啟航來華的孟買城堡號，10 月 1 日，孟買城堡號抵華，各行商雖然對牛痘接種技術感興趣，也知道該技術將造福中國人，但他們卻不敢讓自己家人率先接種，好容易找到一位叫芝官的人，同意讓自己女兒接種，可是女兒那幾天又身體不適，結果，就把接種的時間拖到了 10 月 9 日。

10 月 9 日那天，又多了幾名孩子可以一起接種牛痘，但遺憾的是，這次接種失敗了，原因是印度到中國距離遙遠，航程太久導致疫苗失效。

1804 年，又一搜載有牛痘疫苗的商船從檳榔嶼出發，到達廣州后，再由商館醫生接種到華人身上，結果再次失敗。

幾年間，英國人幾次試圖把牛痘疫苗帶到中國，結果都失敗了。

但 1805 年 5 月 27 日，廣東商館的檔案簿上記載了皮爾遜先生展開疫苗接種的壯舉，那皮爾遜所使用的痘苗又是哪來的，是怎么運過來的呢？

原來，皮爾遜使用的痘苗并不是英國人帶來的，而是由西班牙人帶來的，而且用的是最原始的手段，靠人傳人。

1805 年 5 月 17 日，澳門的葡萄牙商人 Pedro Huet 的船只希望號從菲律賓抵達澳門，船上的人員在離開菲律賓之前，都接種了牛痘苗。當時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人員剛剛結束了當年在廣州的貿易季，恰在澳門避暑，得知 Pedro Huet 等人剛到澳門，立刻意識到他們數次嘗試未能成功的心愿馬上就要達成了。他們認為，這樣得來的疫苗，跟從英國屬地直接帶來沒啥區別，都符合將這項偉大的發明貢獻給中國的目標，于是就安排皮爾遜立即行動。

而傳到菲律賓的疫苗是由西班牙醫生巴爾米斯帶來的。

巴爾米斯丨制圖 Spanish Military

1803 年 11 月，在西班牙國王的支持下，巴爾米斯從福利院招募了 22 名未曾患天花也沒有接種過牛痘的孤兒，先為其中的兩人接種牛痘，一般經過 7—10 天，接種處會長出膿皰，便可在膿皰處提取痘苗，再接種到另外兩名兒童的手臂上，如此一來，22 名兒童就可以將活疫苗傳播到 100 個航行日程之外的地方。

就這樣，巴爾米斯醫療隊從西班牙的拉科魯尼亞出發，經過加納利群島橫渡大西洋，抵達美洲的波多黎各，開始在美洲傳播牛痘接種術。

而后前往委內瑞拉、古巴和墨西哥，所到之處均為當地人接種了牛痘疫苗。

最后，又帶著 26 名墨西哥兒童橫跨太平洋，到達菲律賓。然后才從菲律賓到達澳門，再到廣州。

巴爾米斯在澳門也為很多人接種了牛痘疫苗，1805 年 10 月 5 日，巴爾米斯帶著一位年輕人作為牛痘疫苗的攜帶者進入廣州，并在廣州逗留了 2 個月，但巴爾米斯在廣州接種的人數并不多，因為那個時候，皮爾遜已經在廣州把牛痘疫苗接種的事業干得熱火朝天了。

1806 年 2 月巴爾米斯攜帶了幾百幅中國植物圖譜和十箱活的植物，乘船去往里斯本，6 月，抵達英屬圣海倫娜島，9 月初，回到西班牙，受到國王的熱烈歡迎，成功地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全球免疫行動。

至此，經英國、西班牙、葡萄牙等多國商人、醫生、政要和中國商人歷時幾年的共同努力，安全、便捷、有效的牛痘接種術終于從遙遠的英國傳入了中國。

推廣種牛痘

中國人自己也在努力

皮爾遜知道要在中國推廣牛痘接種技術僅憑自己的力量肯定不夠，于是他編寫教材，同時培訓中國本土的種痘師。

在皮爾遜培養的中國種痘師當中，最出名的一位叫邱熺。

邱熺不僅致力于推廣種牛痘，還在皮爾遜寫的《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基礎上，編撰了《引痘略》。

雖然皮爾遜在中國牛痘接種推廣方面居功至偉，但他那本《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在中國竟然失傳了，而邱熺的《引痘略》自出版之后即被多次翻刻，傳遍了大江南北，至 20 世紀中葉，《引痘略》已經達到了近 100 種版本。

《引痘略》丨xbsk.njucm.edu.cn

為什么《引痘略》的影響能青出于藍勝于藍呢？

這是因為，在彼時，就連英國人自己對接種牛痘為什么能預防天花也沒有一個確切的解釋，免疫學還在萌芽階段，抗原、抗體等概念還未出現，讓中國的老百姓接受這樣一種原理上說不清道不明的外來技術，那真是破費周折的。

更何況，中西方之間的隔閡，導致大部分中國人不愿意相信海外存在有比中國還先進的技術與文化，而且牛痘接種術傳入中國時，也正是鴉片走私猖獗之時，中國人因鴉片貿易給本國人帶來的傷害而仇視外國一切的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即使有些開明的知識分子相信接種牛痘疫苗有好處，他們的情緒也非常復雜，比如兩廣總督阮元在家中小孩兒接種牛痘之后寫過詩：“阿芙蓉毒流中國（阿芙蓉即鴉片），力禁猶愁禁未全。若把此丹傳各省，稍將兒壽補人年。”意思就是，要是把牛痘接種技術傳遍各省，大概能把鴉片對成年人身體健康的傷害補回來一些。

大概正是因為這些復雜的抵觸情緒，邱熺在《引痘略》中對牛痘接種技術做了大量的本土化包裝，用陰陽五行學說和臟腑、經絡理論重新解釋了這一技術，還把接種位置固定在兩個穴位上。

將西洋技術進行中國的本土化包裝固然降低了中國人對該技術的在心理層面的抵觸，但也不是全無代價的，畢竟牽強附會總有過度闡釋或不甚周全的地方，比如中國人選擇接種牛痘的時候會強調時令，使得盛夏時節無人接種，導致曾出現了兩次疫苗斷絕的惡果。

圖片來源網絡

雖然邱熺一生收徒眾多，種痘事業傳播到了國內很多地方，但內陸省份包括京師在內，中國人接受牛痘接種的過程更加曲折，不過這已經是后話了。

中國從政府層面來推廣牛痘接種技術開始于 20 世紀 50 年代，然后經 10 余年的努力，最終于 1962 年將天花在中國消滅，但由于當時復雜的國際環境，中國的這項成就直到 1979 年底才獲得世界衛生組織的認證，整個認證過程一波三折，成了全球最后被確認消滅天花的兩個國家之一。上等生被當成了差生對待，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全球撲滅天花證實委員會簽署的認證書丨《國家記憶》

清代官吏學者溫汝適在給《引痘略》寫的序中提到：“牛痘接種術是中國人已啟其端，而外洋人專心致志，觸類引申……”

持西學東源論的溫汝適認為牛痘接種術其實是中國人已啟其端，洋人是在中國人的基礎上發揚光大的，倒也不全是毫無依據的臆斷。

因為接種人痘的技術確實是從中國經土耳其傳入到英國的，如果這個技術路線果然是由中國到歐洲，又從歐洲反哺回中國，那就說明，中國人從一開始就參與到了現代醫學的偉大進程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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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名索引

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1749年5月17日—1823年1月26日）

亞歷山大 ·皮爾遜（AlwxanswePearson,1766-1836）

韋爾斯利（Lord Wellesley）

喬納森 ·鄧肯（Joanthan Duncan）

巴爾米斯（Francisco Javier de balmis）

溫汝適（1755～1821）清代官吏、學者。字步容，號篔坡，廣東順德人。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 年）舉人，四十九 年（1784年）進士，選庶吉士，任尚書房行走，累官至都察院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博學工詩文，著有《攜雪齋詩鈔》、《攜雪齋文鈔》、《曲江集考證》、《張曲江年譜》等。

策劃制作

作者丨李清晨 哈爾濱兒童醫院 胸外科副主任醫師

審核丨孫軼飛 河北醫科大學醫學教育史研究室主任 中華醫學會醫史分會委員

策劃丨林林

責編丨甄曦

審校丨徐來、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