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廬山，人們經(jīng)常能看到一位身背雙肩包，手持相機的老人，他健步如飛、步履匆匆。但遇到熟人時，會歇下腳步說上幾句。您聽他聲音洪亮、看他笑容滿面，完全不像是一位已過八旬的老人，他就是土生土長的廬山人何立新老師，正是他花費了近40年的時間，拍攝廬山老別墅并自費出版了書籍《廬山百年別墅》。此書共選用2000余張照片，并配有20萬字的文字敘述，收錄了廬山現(xiàn)存的20多個國家建筑風格的561幢別墅，是迄今為止資料最全、收錄別墅最多的廬山別墅類書籍。

何立新老師曾是筆者初中班主任和物理老師，手拿相機匆匆的背影，是那時的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20世紀80年代，相機還未普及，手持相機的人總是令人羨慕。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廬山，成為他的同事，幾年后他退休。我曾因工作原因經(jīng)常向他求助，他捐贈的廬山美照一直存在我的電腦中，這些照片是他為廬山對外宣傳作貢獻的實證。《廬山百年別墅》出版后，他仍舊背著相機徜徉于廬山的自然與文化景觀，繼續(xù)參加各種公益活動，向年輕一代傳承廬山別墅的故事。

前幾年他一直為出版《廬山百年別墅》四處奔波。有一次，他拿著書稿來到廬山圖書館，和我家先生聊了三個多小時的廬山別墅仍意猶未盡。2023年下半年，他的書終于出版了。12月21日，大雪初晴，我應(yīng)邀參加他的新書發(fā)布會，輪到他發(fā)言時，他數(shù)次哽咽，這里的諸多心酸和感動只有他自己知曉。如果您有機會看到這本書，需先了解廬山百年別墅的由來和它們的價值。

百年別墅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中國喪失了獨立自主的國家主權(quán)。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國再次戰(zhàn)敗，被迫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九江成為對外通商口岸，于是外國人開始在此工作和生活，他們建住房、學(xué)校、醫(yī)院、教堂、墓地等。九江及周邊地區(qū)夏季的酷熱及熱帶疾病，影響到外國人的健康和他們孩子的生命，他們便開始在廬山尋地建房避暑。早在1870年前后，就有法國人在廬山北麓蓮花洞建造房屋和教堂，在此避暑。

1885—1886年間，英國人李德立來到廬山考察，他用了10年的時間，終于在1895年底，迫使清政府在英政府壓力下簽訂條約，他用很少的錢租下廬山長沖河以東的土地，租期為999年。他把廬山取名為牯嶺（Kuling），牯嶺名稱來自“cooling”，有清涼之意。在對牯嶺開發(fā)前，李德立按照自然式花園城市的設(shè)想進行了整體規(guī)劃，至1905年，牯嶺的開發(fā)建設(shè)已初具規(guī)模。規(guī)劃中把土地網(wǎng)格化，將土地分塊編號售賣，并規(guī)定每塊土地的三分之一為建筑面積，三分之二為庭院。當時的開發(fā)者通過各種方式大肆宣傳售賣牯嶺土地，長沖河地塊很快售空。后來李德立又擴充了租借地，他繼續(xù)按照最初的規(guī)劃模式開發(fā)新增土地。

在李德立的規(guī)劃中，房屋的設(shè)計風格可以按照房主的喜好在與自然融合的前提下，就地取材，以石頭為墻、石或木為廊、瓦楞鐵為頂。這些別墅功能相同、風格各異。與此同時，公共區(qū)域和設(shè)施也有合理規(guī)劃。各地塊之間以道路連結(jié)，以低矮石墻相分隔。道路按照縱橫兩個方向形成網(wǎng)格式布局，覆蓋整個別墅區(qū)。這樣，各別墅之間既保持了相對的獨立性，又有較好的整體性。

當時的開發(fā)者在道路的命名上都有考究，從中體現(xiàn)了牯嶺的國際性。這些道路有用美國、英國、加拿大、中國、瑞典等國家的著名城市、洲、湖泊進行命名的，例如：賓夕法尼亞路（美國州名、大學(xué)名稱）、斯德哥爾摩路（瑞典首都名稱）、鄱陽路（中國湖泊名稱）、愛丁堡路（英國城市名稱、大學(xué)名稱）、蒙特利爾路（加拿大城市名稱）。還有部分路段則用世界著名大學(xué)命名如：劍橋路、牛津路、哈佛路、耶魯路等。

修建道路時，配有路燈，早期是汽燈。道路旁修有明溝，明溝隨著網(wǎng)格狀道路也網(wǎng)格化，各地塊庭院內(nèi)的排水組織也采用了水隨路走的方式，從庭院排到道路旁的明溝，由此形成了順暢的排水網(wǎng)絡(luò)，水最終匯入長沖河，由此有效地解決了山谷中自然水和雨水的出路，防止了山洪和泥石流的形成，讓居民生活變得更為安全和便利。

環(huán)境的美化是別墅群內(nèi)建設(shè)的重要項目，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公共綠地，如林賽公園。二是私人的別墅庭院。林賽公園是東谷別墅群的核心地帶，位于長沖河畔，地勢較為平緩，公園保持原有的自然地形、水系、地面原有植物、孤石等自然景物景觀。一百多年前，這個公園是來自20多個國家的外國居民的休憩之地，也是他們的社交場所。如今的林賽公園基本保持著一百前的模樣，但是多了一些雕像，它們來自美國、德國、澳大利亞、希臘、巴西等國家，是這些國家和廬山友誼的象征，因而林賽公園又多了一個名稱——廬山國際友誼雕塑園。

為了便于來自各地在廬山買地置房的外國人上廬山，李德立還籌款修建了登山小路——蓮牯路。蓮牯路有一段非常陡峭，即當年的一千級臺階，現(xiàn)在的“好漢坡”。當年在廬山居住的外國人有短期避暑的，也有常年居住的，這里配套的公共場所因此逐漸健全，有醫(yī)院、旅館、商店、網(wǎng)球場、游泳池、教堂、圖書館、學(xué)校等。到20世紀20年代末，牯嶺社區(qū)成為一個功能較齊全的大社區(qū)，廬山成為一個別墅云集的山城。

1927年后，隨著中國形勢的變化，廬山逐漸成為民國的夏都，當時的軍政要員、文化名流和商業(yè)大佬紛紛進入牯嶺，開始了牯嶺地區(qū)的第二次建筑高潮，中國建筑師作品的加入，再次豐富了廬山別墅建筑的風格和式樣。1936年元旦，中國正式接收租借地，距離李德立1895年底租下長沖地塊剛好40年。據(jù)《廬山志》記載，廬山建有1000余棟20多個國家風格的別墅。當時各國居民在廬山相互走訪，和睦相處，仿佛這里就是一個地球村。不同風格的別墅，使廬山成為一個多國建筑博物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抗日戰(zhàn)爭中受損的別墅得到合理修繕，中共中央在廬山召開的三次會議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進程。會議期間，第一代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和全國各領(lǐng)域精英聚集廬山，他們居住在別墅，工作在別墅，閑暇時徜徉于別墅和山水之間，為廬山別墅增添了新的生命溫度。

廬山在開發(fā)前是荒涼之地，山上只有寺廟，除了僧人，基本只有樵夫。外國人對廬山的開發(fā)，為中國人提供了諸多的就業(yè)機會。最早來廬山的，有湖北的石匠、河南的燒炭工，后來的營造公司提供了建筑業(yè)配套的工種。廬山東谷是租借地，中國人主要聚居在西谷。除了工匠外，還有洗衣工、仆人、看房人，何老師的父輩就是因為給外國人看房來到廬山的。

家族故事

何老師的家族來自湖北廣濟，原本家殷豐實，但后來家道中落，他的大伯成為長江上的撐船工，工作領(lǐng)域主要在廣濟和九江之間。《天津條約》后，九江成為通商口岸，外國人來此工作和生活，海關(guān)也被外國人接手。其中的姑塘海關(guān)每天要向九江提交征收的關(guān)稅報表，兩地之間沒有公路，沿田埂來去，因而需要跑腿的送表人員。何老師的大伯獲此工作，每個月工錢是7個銀元。何老師父親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從小跟在大哥身邊，后來在姑塘給大哥打下手。外國人開發(fā)廬山初期，廬山上的外國人有事都是從姑塘往返，而不是九江。那時人們從姑塘到高隴，從高隴上下山。

廬山上有位叫都約翰的外國人，是廬山別墅的管理者，廬山人叫他都洋人。都約翰的廚師姓楊，來自姑塘，是何老師大伯的朋友。廬山作為外國人的避暑之地，大部分人天涼后會下山。因而他們的房子需要專人看管。楊廚師為何老師的父親謀取了這份工作，因而他帶著妻子來到廬山，成為廬山別墅的看房人。最初他是給一家美國人看房，一個月的看房費是一擔米（100斤）的實時價。最初生活還算可以，但是隨著孩子的增多，生活越發(fā)貧苦，他們在廬山生育了七個孩子。雖然后來還看護第二棟別墅，但是因為房子面積小只有半擔米的工錢，看房費用遠遠不夠一家9口人的生活開銷。何老師說，那時他們家沒有吃過一頓白米飯，米是和麥麩一起煮著吃的，菜纓子、蘿卜菜根舍不得扔掉，切碎和米一起煮。

何老師的母親是姑塘人，她曾在葆靈女子中學(xué)就讀。葆靈女子中學(xué)是南昌十中的前身，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在廬山短期辦學(xué)。學(xué)校創(chuàng)始人是美國人郭凱蒂，她去世后葬在廬山。何老師母親會講些英語，她為廬山的外國人工作，思想理念上在當時的女性中比較超前，雖然家里非常窮，但她盡其所能送所有孩子讀書。讀書改變了孩子們的命運，他們成年后家境都不錯。她也曾給牯嶺美國學(xué)校的師生洗衣服、做些縫縫補補的活兒。何老師的父親曾幫人挑東西賺些外快，也曾在他人建議下到九江買些魚肉等罐裝食品挑上廬山賣給外國人。家里的孩子也會做些事幫助補貼家用，比如男孩們會為房東挑水、砍柴，女孩們采野花、捕蜻蜓、抓蝴蝶賣給外國人。

發(fā)愿著書

何老師曾在廬山的小學(xué)、中學(xué)就讀，后來在外面求學(xué)、工作，但最后堅決要求回到廬山，廬山有他難以割舍的情愫。很多他兒時的伙伴、朋友因各種原因離開廬山的，后來不管在哪里，廬山生活的經(jīng)歷都讓他們難以忘懷。他們會不時返回廬山，到曾經(jīng)居住過的別墅走走。特別那些年紀越來越大無法再回來的老人，他們想念廬山的四季，想念曾經(jīng)穿行的別墅群，希望能擁有曾經(jīng)居住過、看護過的別墅照片。何老師把他們的心愿一一記了下來。

何老師在年輕時期就喜愛攝影，廬山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為攝影愛好者提供優(yōu)質(zhì)素材，也孕育了一批廬山的本土攝影愛好者。廬山別墅就是他們的題材之一。上個世紀80年代，何老師開始拍攝廬山別墅。最初他只拍攝名人別墅，因為那時膠片相機拍攝成本較高。在拍攝過程中，何老師親眼看到曾經(jīng)美麗的別墅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逐年枯萎，甚至消亡，何老師對此非常心疼。雖然政府已經(jīng)為別墅保護做了一些措施，把重點別墅列為不同級別的保護單位，但其他別墅自然的、人為的破壞仍在進行。作為個人為此無能為力時，他想到的，就是拍攝別墅的照片，然后出版，以此永久留存別墅的模樣。于是他加大拍攝別墅的范圍。

1996年廬山申報世界遺產(chǎn)時，廬山管理局整理了一批廬山別墅清單。這些別墅為廬山申報世界遺產(chǎn)做出重大貢獻。在世界遺產(chǎn)的準入標準中，廬山有四條符合，其中的標準二：能在世界某一歷史時期，對建筑物藝術(shù)、對紀念物藝術(shù)、城鎮(zhèn)規(guī)劃或景觀設(shè)計的發(fā)展發(fā)生過重大影響的；標準四：可作為一種建筑或建筑群或者景觀的杰出范例，展示出人類歷史一個或幾個重要階段。根據(jù)這兩點對廬山的評述如下：標準二：廬山別墅區(qū)的規(guī)劃和林賽公園的設(shè)計建造，是現(xiàn)代“城市公園”和“國家公園”理論在中國具體實踐的實例證明；標準四（部分）：廬山近代別墅群是西方文化進入中國腹地的實物見證。2005年，何老師有幸參加廬山管理局的“廬山別墅文化研究小組”，他看到了這批別墅的清單，因而對廬山別墅有了深入了解，于是更加堅定了拍攝廬山別墅的決心和編輯有關(guān)廬山別墅書籍的信心。

何老師近40年拍攝廬山別墅的歷程非常坎坷。廬山別墅遍布廬山的各個山谷，也有的在廬山山麓。雖然有的乘汽車可以直接到達，但絕大部分需要徒步，這對身背笨重照相器材的七八十歲老人非常不易。有些別墅是廬山居民的家，為了方便生活，別墅外觀或多或少有不小改觀，何老師需要琢磨拍攝角度，多次勘察，數(shù)次拍攝，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令何老師最難忘的是拍太乙村別墅。這些別墅在廬山的西南山麓，民國時期，在這里建房居住的有幾位軍政要員，因此民間稱之為“將軍村”，此地最多有近20棟別墅，但大多在抗戰(zhàn)時期被毀。雖然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有所修復(fù)，但這里位于偏僻之地，山路崎嶇陡峭，少有人至。去一趟就是一整天，只能吃干糧做午餐。何老師曾多次單槍匹馬來此拍攝被家狗野狗追逐，無功而返。好在有幾位朋友多次陪同，幫忙丈量別墅、走訪住戶，最終完成了這一難題。

攝影是何老師的愛好，對他來說還算是輕松的事，但書籍文字介紹對他來說就困難得多。何老師是理科生，他從小對文字不感興趣，但是為了這本書，他搜集閱讀了有關(guān)廬山別墅方面的書籍，虛心向研究別墅的專家學(xué)習(xí)，最終為本書撰寫了20余萬字的文字說明。這本書的出版，不僅有他家人默默的支持，也得到不少廬山人和熱愛廬山的外地人在資料、資金和精神上的幫助。特別值得提及的，是書籍最終出版的兩個重要節(jié)點，都得到常駐廬山的瑞典人喬尼和妻子安娜的幫助。喬尼曾親自開車帶著何老師和記者到南昌的出版社面談定稿。后因版面升級，費用增加，又是喬尼和安娜找到了解決辦法讓畫冊順利出版。何老師雖然已是80余歲，但他記憶力依舊不減，在書籍后記中，他把一路走來幫助他的人一一記錄。新書發(fā)布會當天，室外冰天雪地，室內(nèi)暖意濃濃。發(fā)布會結(jié)束后，何老師和家人特意為參會者安排答謝宴，感謝一路走來幫助他的人們。

廬山百年別墅是廬山世界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百年風云的見證者，是中國近代史的縮影，是不可再生的瑰寶。何老師花費近半生的時間持之以恒地完成這本書，為廬山別墅留存了相對完整的珍貴資料。《廬山百年別墅》是他個人對家鄉(xiāng)熱愛的執(zhí)著和守候，也是他家族四代人，以及和他們有類似經(jīng)歷的廬山人，對廬山的情感和生活印記。這本書的出版為喜歡廬山別墅文化的人們提供了可考的依據(jù)，也必將為廬山文旅融合作出貢獻。

（作者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地質(zhì)公園評估專家，《印象廬山》主編）

（作者 陳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