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冰點周刊
谷河響乘坐“綠皮火車”從烏魯木齊返回南京
最終,17位司機中,僅有1位在得知我是日本人后拒絕了我。也就是說,94.1%的“愿意載我”的人,即便知道我是日本人,依舊選擇了善意與幫助。這不是什么民調數據,也不是什么官方問卷,而是真實民間生活中,人對人的反應。對我來說,它比任何統計都要寶貴。因為這是我用雙腳走出來、用眼睛看出來、用心感受出來的——中國。
作者 |谷河響
我是個日本人,生在日本,長在日本,對日本的了解也算透徹。反觀“海外”,我幾乎一無所知。我認為,“海外”是體驗全新生活的絕佳機會。而對于像中國這樣國土遼闊的國家而言,肯定藏著我尚未見過的“世界”。正是這種想法,讓我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我在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讀碩士,2025年的寒假,當我終于可以說一口還不錯的中文,毅然決定展開一段旅程——30天以內完成搭便車從南京到新疆之路。
為什么要選擇搭便車呢?原因很簡單:一是,沒錢;二是,文化寄托于人。
出發
為了準備這次旅程,我提前兩周做起功課。
首先是“路線”:江蘇南京→湖北武漢→重慶→四川→貴州→甘肅蘭州→甘肅敦煌→新疆哈密→新疆吐魯番→新疆烏魯木齊。當然,這是理想中的線路,現實中搭車行程會有變更。
第二項準備是“裝備”。南京一月中下旬的平均氣溫1攝氏度,而終點烏魯木齊約零下20攝氏度。我準備了帳篷、睡袋、厚羽絨服、手套、應急食物、拍攝設備、地墊、中國地圖、筆記本電腦,以及1000元的旅行基金。最終我決定使用行李箱來裝這些物品。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第三項準備是“測試睡眠環境”。因為資金有限,我在網上購買了239元的帳篷、55元的地墊和250元的睡袋。出發前兩天,我特地在學校的足球場草坪上試睡了一晚,那天的氣溫是1攝氏度。實際感受是——冷,真的冷。于是我決定再多帶幾件冬衣。
1月21日,中國農歷的臘月二十二,我從南京大學南門出發。僅僅在校外加油站攔車兩小時,就有一位在加油站工作的年輕小哥愿意載我上高速。
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搭車。那是一位熱情的南京青年。高中畢業后他就一直在加油站工作。他酷愛汽車,曾夢想開車環游中國。“我以前也有像你這樣的夢想,但始終沒邁出那一步。看到你,我心里被觸動了。”他這樣告訴我。
我們一路前行,開了大約一個小時,抵達了南京最邊緣的八卦洲服務區。這是我第一次踏入中國的高速公路服務區。讓我驚訝的是:這里不僅干凈寬敞,而且上下行車道之間居然可以徒步穿行。簡單吃了晚飯,晚上8點左右繼續搭車。但當天沒有找到合適的車。我告訴自己,這將是長久戰,要保持良好的生活節奏——搭起帳篷,進入夢鄉。就這樣,第一天我以順利的開始畫上了句號。
谷河響與第一位讓他搭車的司機合影留念
過春節
第二天中午,我神清氣爽地醒來。然而,不管我怎么招手,怎么嘗試,就是找不到愿意載我一程的車。直到晚上,我才碰上愿意搭載我的人——3位30歲左右的中國男子。路上,他們和我聊起了當今中國年輕人與上一代之間的相似之處。
“我們是19歲開始打工的。現在的年輕人拼命讀書考大學。每一代人都在拼。”——這句話尤其讓我印象深刻。透過這3位司機的談話,我聽到了現實中國普通年輕人的真實心聲。
旅程進行得還算順利。當天晚上,又是一組3人幫接走了我。他們是返鄉過春節的朋友們,車里笑聲不斷,氣氛輕松愉快。
我坐在副駕駛座,聽著駕駛員感嘆:“中國春節的文化氛圍,比起以前,已經淡了很多。”
我曾通過中國情景喜劇《家有兒女》學習中文,因此一直期盼能體驗那種熱鬧又溫馨的春節氛圍,但現實可能與想象大不相同,這讓我有些落寞。
途中,司機不時用手捂著肚子,似乎身體不太舒服。數個小時后,我抵達了三角元服務區。
第四天早晨,天降細雨。我突然腹瀉,發燒,更讓人頭痛的是,服務區幾乎不售賣藥品。
第五天,我終于撐不下去,決定去附近的旅館休息。這座名為“太和”的小鎮,位于安徽省阜陽市,意外成為我此次旅程中第一個真正踏足的城市。
身體雖未痊愈,但已經能勉強起身活動了。我走出旅館,被一位本地人攔住。他一邊醉醺醺地晃著,一邊熱情地和我說話。雖然那時才中午12點左右,他已喝得面紅耳赤。他帶著孩子回到太和老家過年,看起來連回家路都找不到了。
我看著他被小孩拉著踉蹌前行的身影,第一次,感受到了“春節”這兩個字的溫度。
當晚凌晨一點左右,我繼續在服務區搭車。正當我以為這夜又要失望而歸時,一位大約60歲的白發男子出現了。他說目的地是西安,而我正好要去中途的洛陽。他告訴我,他是從福建一路開車過來的。當他從福州出發時,還穿著短袖短褲,而遇到我時,身上已經換上了厚實的羽絨服。
越接近洛陽,窗外逐漸變得銀裝素裹。他忽然說起了他的兒子。“我兒子去日本留學了,現在正在日本找工作。”
我聽得一愣。我能感覺到,這個父親,對日本可能有些復雜的情感。我從未仔細想過,中國父母對于孩子留學日本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考慮到中國人極為看重家庭,也考慮到他這一代人對日本的印象,我開始慢慢理解他的心情。
思緒萬千中,我抵達了此行的第二座城市——洛陽。由于高速公路上無法直接打車,我從員工通道離開服務區,走了將近30分鐘,終于步入市區,招來出租車,趕往與朋友約定的地點。
在出租車里望洛陽的街景,我忽然覺得這座城市某些地方和我的故鄉京都有幾分相似。果然不出所料,京都在歷史上正是模仿洛陽建造的。
在朋友家的床上,我一覺睡到自然醒。久違的床鋪讓我徹底釋放了疲勞。醒來后,我便和朋友一同前往洛陽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龍門石窟。
這是佛教經由絲綢之路傳入中原后留下的寶貴印記之一。站在巨大的石佛面前,我不禁屏住了呼吸,那神圣、莊嚴、歷經千年風霜仍屹立不倒的身姿,仿佛在訴說著什么。我曾就讀于一所佛教男子高中,此刻在這里感受到一種說不清的“因緣”。
逛完石窟,返回朋友家,我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中國除夕”。晚餐并不像我想象中《家有兒女》里的那樣熱鬧非凡,卻有家人團圓的溫馨。雖然沒有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但大家圍坐在一張桌子前,那種氛圍依舊讓我感動。
吃過年夜飯,我們一邊聽著窗外不絕于耳的爆竹聲,一邊看春晚。之后還燃放了手持煙花“驅邪納福”,我在中國迎來了第一次“跨年”。
大年初一一早,朋友的父親給了我一個紅包——這是我第一次正式收到“紅包”,激動又新鮮。
我告訴他,我想親身體驗一下中國新年的氣氛,他聽后毫不猶豫地帶我一起“串親戚”。
在那一戶又一戶的親戚家中,我看到無數親朋好友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聊天,孩子們在屋里追逐打鬧,大人們端著茶杯寒暄。那一刻,仿佛真的走進了《家有兒女》的世界。
這份“春節串親戚”的傳統文化,僅靠文字是感受不到的,只有親自經歷,才能明白“家族”的深厚含義。與日本新年相比,中國人在過年期間展現出來的“家庭與親情的凝聚力”,令人動容。
我們還特意前往洛陽有名的白馬寺。這里被譽為中國佛教的發源地之一,而我所就讀的佛教高中所屬宗派“凈土真宗”便是在這里誕生的。寺內建有來自4個國家的佛教建筑,已然成了中外游客匯聚的景點。由于是大年初一,游人如織,很多地方都需排隊近一個小時。每個角落都能看到拖家帶口前來祈福的家庭,一團團的游客擠滿了廣場。
站在人海之中,我切身感受到——對中國人來說,春節不僅是節日,更是信仰與文化的延續。
谷河響在洛陽龍門石窟
一個不喜歡日本人的中國人讓我搭車
吃過午飯,我繼續我的搭車旅程。春節期間,服務區的車流量異常稀少。但僅僅等待了30分鐘,就有一位男子愿意載我一程。天剛蒙蒙亮,我抵達了西安郊區的服務區。這是我此行到達的第三座城市。
我馬不停蹄地前往著名景點“兵馬俑”。景區內游客如潮,得排隊兩個小時才能入場。我突然想起幾年前看到的新聞:“如今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選擇春節期間不回老家,而是去旅游。”此情此景,讓我深感認同。
這天晚上,我沒有返回市區服務區,而是選擇在秦漢新城渭河濕地公園扎營,聽著風聲入睡。
大約上午11點半,我被鳥鳴聲喚醒。這一天,一位在小紅書上關注我的西安粉絲說愿意請我吃飯。
他帶我去了“漢長安城遺址”,這是繼洛陽的龍門石窟之后,我參觀的第三個世界文化遺產。那是西漢時期的宮廷遺跡,宮城廣闊到無法一眼望盡,即使坐著電動觀光車,也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勉強逛完。
逛完后,我便回到了漢城服務區。距離下一站蘭州還有整整635公里,我心里焦急,不想耽誤時間,于是沒休息便開始繼續攔車。但無論怎么努力,車始終沒影。直到凌晨6點,疲憊徹骨,我終于撐不住,在服務區主樓前扎起帳篷,和衣而眠。
早上8點左右,我被爆竹聲驚醒。迷迷糊糊中,一看表——才過去兩個小時。讓我驚訝的是,那爆竹聲并不是為了慶祝,而是服務區工作人員用來驅趕我帳篷的手段。他們用掃帚戳帳篷,表示:“這里不能擺!”
協商后,他們允許我把帳篷挪到大樓前的一角,我勉強睡了一覺。
下午兩點,陽光直射在我臉上,我被曬醒。這時我發現,自己的皮膚已經出現異樣——連日來中午才醒的作息,讓我每天在帳篷里暴曬數小時,臉上的皮膚已經開始脫皮。
再加上幾天未曾洗澡,身體散發出明顯的異味,帳篷內充斥著我自己的體臭。雖然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但這段時間,對我而言,是一種“微妙卻真實的煎熬”。
依舊沒有車愿意帶我走。夜晚來臨,我無奈地再次搭起帳篷,睡了下去。
我依舊在中午時分被太陽曬醒。已經習慣了用濕紙巾簡單擦拭身體,然后就開始新一輪的搭車嘗試。坦白說,那時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可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幾個熟識的服務區員工笑著遞給我一串鞭炮,鼓勵我:“加油啊!”
我點燃了鞭炮。一瞬間,情緒翻涌,我重振精神,開始招車。果不其然,一輛車停了下來。司機是一位30歲左右的男子。他的那句話,徹底顛覆了我的世界。
他說:“我討厭日本。”
起初,我以為聽錯了。他甚至補充說:“不喜歡日本人。”
車內氣氛立刻變得凝重。我心中滿是疑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既然討厭日本人,為什么還愿意載我?”
他平靜地答道:“幫助別人,已經成為我的習慣。無論是誰,只要看到有人遇到困難,我就一定會出手相助。這只是從小養成的習慣而已。我確實不喜歡日本人,這一點沒有變。但眼前這個需要幫助的人是誰,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我呆住了。這段話,看似簡單,卻重重擊打在我心上。“助人”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它意味著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且不求回報。很多人,在“幫人”和“劃算不劃算”之間猶豫。但這位司機,從小將“助人”當成習慣,無論對象是誰。
我覺得,也許這份信念,會在我日后的人生中埋下不可磨滅的種子。他不僅載了我一程,更讓我重新思考了“善良”到底是什么。我打心底感謝他。希望有一天還能再見到這個男人,我一定會親口向他道謝。
谷河響旅途中在渭河濕地公園露營后的早晨
繼續向西
其實,從旅程伊始,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做可以“真正觸碰人心”的社會實驗。
方法非常簡單:我在高速服務區舉牌攔車,詢問對方是否愿意讓我搭車。如果對方說“愿意”,我就告訴他:“其實,我是日本人。”然后觀察他的反應,看他是否因為這個身份而拒絕我。
我將這個反應統計下來,得出一個“在真實的民間場景中,中國人對日本人有實際排斥行為的比例”。
旅程初期,在安徽省的林東半島服務區,我就遇到了一位直接說“不”的人。他是目前唯一一位在得知我是日本人后,明確拒絕我搭車請求的人。
然而,當我回憶起后來那位曾坦言“討厭日本”,卻仍愿意讓我上車的男性時,心中不禁產生另一個念頭:“或許,從此以后,不會再有人說‘不’了。”
第14天,我抵達了眉縣服務區。距離蘭州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我沒時間多想,立刻繼續搭車。仿佛是命運安排,僅僅過了1分鐘,有一輛車停了下來。車里是一對國際情侶——中國男性與外國女性。女人畢業于清華大學,而我曾在北大短暫交換過,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學姐”。他們也說出了相似的話:“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夢想,只是沒能實現。看到你,讓我們重新燃起了勇氣。”
抵達寶雞西服務區后,我驚訝地發現,停車場里一半以上的車輛,竟然都是越野車。雖然停車場有很多“甘”字車牌,但沒有一輛愿意載我。原因很現實:這里沒有大城市,車主們大多是長途駕駛,需要幾人輪換上路,車上已經坐滿了,也可能是長途勞頓,讓他們無暇承擔更多的負擔。
天色漸暗,服務區的氣溫降至零下2攝氏度,我竟然已經在寒夜中招車了一整晚。
太陽升起,迎來了新的一天。我嗑著之前第三位司機送給我的瓜子,改變策略,坐在廁所前招手攔司機。同時,我每隔30分鐘巡視停車場一次。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停下了車,他們來自甘肅岷縣,是一對農民工。我問他們為什么愿意載我,他們笑著說:“反正空著座,你在不在都一樣。”
他們生活簡單,說話直接,沒什么顧慮。這是我在中國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農村出身的老百姓深度接觸。最大的感受是——他們真的很爽快。
我們一起前往鴛鴦服務區。這里距離蘭州只剩198公里了。剛一下車,我就被一位比我年長兩歲的哥哥拉上了車。他在蘭州工作,正返回單位。他說:“我年輕時候也想這樣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這句熟悉的話,讓我會心一笑。
從西安出發整整3天后,我終于抵達了蘭州。這時,我已疲憊不堪,決定不再在外扎帳篷過夜,而是選擇了附近的網吧。這家網吧的“過夜”價竟然只要20元,簡直是天堂。我窩在暖氣房的轉椅里,帶著滿足沉沉睡去。
蘭州,我此行的第四座大城市,有4個必須完成的目標:看蘭州水車、看黃河與中山橋、登白塔山、吃一次正宗的蘭州牛肉面。
讓我驚艷的是,這座城市的背后,竟有連綿雪山佇立,仿佛身處西部某座高原城市,完全顛覆了我對“中國北方城市”的刻板印象。
我先坐公交車前往蘭州水車園。可惜作為外國人,無法使用支付寶開通公交卡,我呆站在車上,一位女性二話不說,幫我付了車費。這股陌生人的溫柔,再次讓我心頭一暖。下車后,我終于見到了黃河畔的巨大水車群,視覺沖擊感讓人震撼。
接著我前往中山橋。那是一座由德國、美國與中國三方共同建造的百年鐵橋。橋下便是滔滔黃河,橋上人山人海,這座“黃河第一橋”果然名不虛傳。
過橋后,便是第三站——白塔山。白色的古塔坐落在山頂,我把行李寄存在山下的小攤鋪,開始攀登。
約半小時后,我站在山腰望出去——腳下是黃河,身邊是古塔,前方是密集高樓與雪山共存的天際線,那一刻,仿佛置身“黃河版曼哈頓”。
夕陽西下,我下山準備取行李,卻發現攤鋪已經關門,老板娘也不見蹤影。眼看天色漸晚,我正焦急地在店門前踱步,一位路人叫住了我。“你是來拿行李的吧?老板娘把你的東西送去派出所了,門口貼著一張紙寫著‘你的東西在察務室’!”她指著門上的袋子,那是店主留的提醒紙條。這讓我感受到——越往西,似乎中國人越熱情。
谷河響在蘭州游玩時,曾將行李寄存在景區一家小店,店主收攤時將他的行李送到派出所,并留下字條。
我取回行李后,吃了“招牌蘭州牛肉面”。午夜12點左右,我回到了蘭州北服務區。
這天有作業要趕,我手凍得發麻,打字極其困難,一位年輕的司機小哥告訴我:“這里的‘司機之家’房間雖無床,但有沙發與暖氣,晚上可以進去取暖。”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天降救星。我脫下羽絨服和三層棉褲,好久沒有脫衣服,這給我帶來了釋放的感覺。久違地坐在桌前,終于有種“人在屋中,心也暖了”的感覺。
早晨,我在溫暖的房間沙發上緩緩睜開眼。今天的目標,是距離此地934公里外的敦煌。這是一段極為漫長的路程,有很多司機說,“這里很少有車是去敦煌方向的,而且絕大多數都不經過這個服務區。”
那一天,我幾乎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打了招呼、搭過話,但直到夜幕降臨,也沒等來一輛合適的車。可這一天,并不算難熬。因為這個服務區里有暖氣、有沙發。我安然地度過了一個悠閑的晚上,在溫暖的房間里,安心入睡。
終于,車找到了。也許是我在服務區待得太久了,幾個員工特地出來為我送行,大喊:“一路順風!”那位載我的男車主比我小兩歲,正要返回新疆工作。
我們一路駛向西北,車行約兩小時后,他把我放在了安門服務區。初聽這個名字我毫無概念,可一下車,我就明白了——這里完全不一樣。這里的建筑帶有濃厚的藏族風格,門窗雕花,色彩艷麗,連服務區的路牌都印著藏文。這是一個位于海拔3500-4000米的服務區,屬于一個藏族自治縣。
我在這里感受到強烈的文化沖擊,建筑、服飾、語言,都與中原不太相同,我感到無比幸運,能在這樣獨特的地方短暫停留。但好運似乎就此耗盡——這一夜,我沒有等到下一輛車。
深夜3點,氣溫跌至零下17攝氏度。我把幾張塑料椅子拼起來當作床,鉆進睡袋,蜷縮在服務區角落,試圖入眠。外面是寒風、星空、沉寂的高原。
已有一周沒洗澡的我,醒來后第一件事,付了10元,走進服務區的淋浴區。熱水流過身體的瞬間,我幾乎感動到想哭。可洗完出來,皮膚反而變得更糟了——也許是洗去了厚厚的油脂保護層,面對干燥刺骨的空氣,皮膚立刻開始開裂脫屑。
我走出洗浴間,迎面看見馬牙山。一座高達4447米的雪山,如同天神般佇立在前方。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比富士山還要高的山峰和山脈。陽光照在山頂,雪光刺眼,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移開視線。那一刻,語言已無法形容我內心的震撼。
京新高速途中,谷河響說,這是這輩子不會忘記的雪山風景
終點
正當我扛著“請帶我去烏魯木齊”的紙板苦等車時,一輛SUV停在了我面前。駕駛者是位來自甘肅的漢族男子。他帶著家人一起在老家過年,此刻正要返回新疆的工作單位。我好奇地問:“你為什么不去上海、深圳這種大城市發展?”他說:“因為我喜歡新疆。”他說這話時,眼神坦率,語氣篤定:“就像喜歡上一個女孩,我就是喜歡這里,所以留下來。”
我笑了。這世上最動人的理由,從不需要解釋。
這一夜,最低氣溫達到驚人的零下20攝氏度。天還沒亮,我就凍醒了。縮在睡袋中瑟瑟發抖,卻忍不住內心的激動——我已經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雖然身體疲憊,神經卻悄悄興奮起來。這場旅程,真的快接近終點了。我裹著衣物,在服務區里散步取暖。整個停車場一大早就熱鬧非凡,原來是——太冷了,很多車的發動機直接被凍壞了。人們圍在車頭,用熱水燙引擎、等待太陽升高解凍。
我照例站在廁所門口求搭車,然而,停在我面前的,是一輛價值幾百萬元的頂級SUV。
“我們在環游世界,現在目標是法國。”一男子爽朗地說。兩輛SUV,一隊兄弟,他們熱情地邀請我搭車前行。
那位司機似乎有過英語國家的留學經歷,談吐之間流露出一種開闊的視野。這是我第一次乘坐頂級SUV,單是那種在戈壁灘上奔騰的穩定性與通過力,就足以讓我難忘。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的車上居然掛著兩塊車牌。他們解釋說,其中一塊標識有“救援”的牌照,是在無人區“救援他人”的專用牌照。他們不僅為了自己而開車,更肩負著在沙漠中救人的責任感。
我在心中暗暗立下一個目標:“將來有一天,我也要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越野車。”
由于路線方向的關系,我在敦煌前的瓜州縣下了車。這里,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而在這片荒涼的大地中央,矗立著一座孤獨而莊嚴的雕塑——“大地之子”。這座雕塑出自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雕塑系教授之手,雕像仿佛從地底生長出來,頭顱高昂,身姿沉穩,像極了這片土地本身的化身。
在雕像四周的戈壁灘上,生長著一種叫駝絨藜的植物,我伸手輕輕一捏——“啪”地就碎了。那種干燥、脆弱、仿佛不是植物而是石頭的質感,讓我真切意識到,自己置身于沙漠地帶。
我舉牌搭車,一位住在附近的熱心大叔停下了車,表示愿意送我到下一個服務區。就這樣,我順利抵達布隆吉服務區。從這里到烏魯木齊,只剩下1038公里。但當天夜里實在太冷了,寒風如刀割般刺骨,我完全沒有招車的意愿。于是我對自己說:“剩下的路,明天再繼續吧。”我裹緊睡袋,躺在服務區室內的椅子上,在刺骨寒意與靜謐沉寂中,緩緩進入夢鄉。
清晨,溫度依舊是刺骨的零下16攝氏度。我從椅子上睜開眼,拉了拉已經結霜的睡袋。心里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這,很可能是最后一輛車了。于是,我開始做一件久違的事。
我走到服務區里的人群中,開始挨個問:“你覺得我能從南京一路搭車,成功到達烏魯木齊嗎?”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回答:“能,肯定能!”簡單的肯定,卻讓人心頭一熱。就在這時,一位與我已經熟識的服務區員工默默遞給我一碗早餐。我吃著熱氣騰騰的稀飯,心里升起從未有過的堅定。于是,我再一次站起來,舉起紙板,開始尋找這趟旅程的“最后一輛車”。
大約兩小時后,一輛車停在我面前。司機是個20多歲的青年,甘肅人,目前在新疆一所中學當美術教師。我們一路北上,抵達哈密服務區,這里熱鬧如集市,完全不像身處高速公路,穿著民族服飾的人們穿梭其間。服務區里有大塊的羊肉、帶骨的燒烤、烤包子、手抓飯,還有烤馕、酸奶、奶茶,濃烈、鮮香。
飯后,我們繼續上路,在海拔上升、氣溫驟降的時刻,群山之間突現一道巨大的雪山彩虹。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雪虹”,彩虹不在雨后,而是在雪中,我仿佛穿越到了童話世界。
已經晚上七點半了,可天空中依舊亮如白晝。打電話給南京的朋友才知道——原來新疆與東部有兩個小時的時差。我感受到的不是時差,而是這個國家的遼闊。
2月11日0點57分,我抵達了烏魯木齊三坪服務區。我原以為會落淚,甚至幻想過下車的瞬間會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可那一刻,我的內心無比平靜。
這趟旅程讓我經歷了:冬日雪夜的帳篷苦寒,腹瀉發燒的極限痛苦,東西丟失后的慌張與感激,以及一個個讓我震撼的善良“中國普通人”的真實面孔,還有無數的人生第一次體驗。
我不是完成了一次搭車,而是穿越了一個民族的真實肌理。
凌晨兩點,我的一個少數民族朋友來迎接我。我將在他家住上3天,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新疆生活”。
最后,我踏上了回程。我的返程方式,是綠皮火車。從烏魯木齊發車,耗時整整56小時,最終回到南京。我買的是“無座票”,窗外,景色緩緩流動,我走過的城市,像電影的回放,也像記憶的沉淀。
第29天,凌晨1點,我回到了南京大學仙林校區的南門——旅程的起點。
南京大學仙林校區南門,谷河響在旅途的起點
我在旅程之初設定了一個“社會實驗”:詢問是否愿意讓我搭車——如果對方說“愿意”,我便告訴他“我是日本人”——觀察他們是否會因此改變主意。
最終,17位司機中,僅有1位在得知我是日本人后拒絕了我。也就是說,94.1%的“愿意載我”的人,即便知道我是日本人,依舊選擇了善意與幫助。這不是什么民調數據,也不是什么官方問卷,而是真實民間生活中,人對人的反應。對我來說,它比任何統計都要寶貴。因為這是我用雙腳走出來、用眼睛看出來、用心感受出來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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