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陸棄

在過去幾十年里，德國一直以財政紀律為榮，“黑零”政策與“債務剎車”幾乎是政治正確的代名詞。而如今，這一固守多年的財政信條正在被自己親手打破。6月24日，德國聯邦內閣正式通過2025年國家預算草案，宣布將在未來數年內以大規模舉債為代價，加碼國防與基礎設施投資。若按照目前草案所述，到2029年德國國防開支將占GDP的3.5%，而這在昔日的德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改變的誘因當然不止一個。從經濟面看，德國經濟的結構性疲軟已經不是秘密。制造業產能過剩、綠色轉型進展緩慢、數字化滯后，再加上對外依賴極高的出口模式在全球“去全球化”的浪潮下屢屢受挫，讓這個曾經的“歐洲經濟火車頭”不得不借助國家干預重啟引擎。但從根本上說，德國政府之所以敢于松開“債務剎車”，并非僅僅是為了經濟，而是出于對安全局勢的焦慮。

俄烏戰爭爆發以來，德國對自己的安全認知經歷了一次徹底的轉變。曾幾何時，德國在北約內部的角色更像是一位“不情愿的軍人”：在美國的庇護下維持最低限度的國防預算，在歐盟框架內主打外交、經濟合作。而如今，這一姿態正被現實擊碎。在華盛頓的施壓與莫斯科的威脅雙重驅動下，柏林終于選擇將手伸向槍炮，全面重新武裝自己。

這場“軍事復興”背后有兩個值得注意的趨勢。首先是德國正在悄然脫離冷戰后奉行的“和平紅利”時代，正式重拾硬實力邏輯。從數百億歐元的特別軍費計劃到武器采購制度改革，再到現在將國防預算寫入中長期財政框架，德國的安全戰略已不再局限于捐款、斡旋、承諾，而是開始用坦克、導彈與財政杠桿進行再武裝。這是自二戰以來德國首次在沒有被占領、沒有戰爭威脅自身國土的情況下，主動大幅度擴軍。

其次，德國這輪擴軍并非孤立行為，而是納入了北約大框架之中。根據美國總統特朗普的主張以及北約峰會上的最新共識，成員國必須在2035年前將國防預算提升至GDP的5%。這不僅是對“集體防御”條款的一種新解釋，更是美國對歐洲戰略自治的一次重塑：誰想要美國繼續撐傘，就得先交保護費。德國此番預算調整，實則是以財政投降換取安全庇護——這背后透露出的并非信心，而是地緣恐懼。

這筆賬其實并不好算。按目前趨勢，德國將在數年內舉債超過千億歐元，用于武裝部隊與建設老化基礎設施。看似雙贏的投資，實則風險重重。一方面，德國的財政穩定性受到考驗，“債務剎車”本是2009年為防范未來危機而設，如今輕易突破，勢必引發歐盟內部的財政道德爭議。南歐國家早就怨言四起，認為“自己當年勒緊褲腰帶，如今德國卻靠印鈔升級軍備”，這必然在歐元區引發連鎖反應。

另一方面，德國國防體系本身并不具備高效吸收巨額預算的能力。過去幾年，德軍采購體系屢遭詬病，從彈藥短缺到飛機無法起飛，再到軍營基礎設施年久失修，問題比比皆是。如今即使有錢，也未必能立刻將資源轉化為戰力。而如果新增預算最終變成軍工企業的分肥盛宴，既不能提振軍力，又加劇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感，那這筆投資將變成政治災難。

德國社會內部對這輪舉債擴軍也并非毫無異議。不少經濟學家警告，當前全球利率高企，德國大舉發行國債勢必推高未來債務利息成本，進一步壓縮社會支出與福利預算。而左翼陣營擔憂，擴軍將吞噬綠色轉型與教育醫療的空間，使社會保障體系進一步邊緣化。此外，一部分知識分子更提出歷史警惕：一個重新擁抱軍費擴張的德國，是否還能維持其戰后塑造的“和平國家”形象？

國際社會對德國此舉反應不一。美國顯然滿意，北約官員也欣喜若狂，畢竟德國如果真正履行承諾，將成為聯盟中少有能與美國相提并論的防務支柱。但法國則表現得頗為警惕——一方面希望德國負擔更多北約成本，另一方面又擔心德軍再度崛起將沖擊自己在歐洲安全事務中的主導地位。至于東歐國家，如波蘭與波羅的海三國，則樂見德國擴軍，認為這是一種對俄威懾的重要加碼。

不可否認，德國正處于一次歷史性的轉折點。它既要擺脫二戰的陰影，又要在地緣沖突中找到新定位。這種“雙重轉型”在當下全球動蕩、政治分裂、債務高企的大背景下，風險重重，也前景未卜。國防不是萬能鑰匙，財政也不是無底黑洞，德國是否能在高風險下注中保住安全、經濟與政治穩定之間的脆弱平衡，恐怕不僅事關柏林的未來，也將對整個歐洲政治生態投下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