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家報館、23個古錢莊、34所舊學堂、48座古戲臺、70余家酒樓、80余家客棧、380多棟古窨子屋以及數不勝數的宮、殿、祠、院、庵、堂……

在湖南懷化的沅水和巫水匯合處，藏匿著一座被時光封存的商業秘境——洪江古商城。

洪江古商城 圖片來源：《商道洪江圖集》

上個月，城市研究室團隊應邀來到湖南懷化，帶著幾份好奇走進這座被譽為“中國第一古商城”的千年商埠。

洪江，地處巫水、沅江交匯之處，幾條支流經沅江又通往洞庭入長江。

因沅江沅的干流洪江段上游水面寬闊，水勢浩大，宛如一股洪流，于是得名“洪江”。

五溪地區、沅江流域圖 制圖：中國人文地理

奔涌的沅江在流經洪江地區的群山時，因山勢阻擋，形成了一個近乎直角的沅江大拐彎，形狀酷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太極圖案，被地理學者形象地稱為“河山太極”。

這處奇特的自然景象不僅為當地發展商業提供了客觀條件，也使得洪江由此成為西南地區重要的商貿中心，興盛近百年。

沅江大拐彎 圖片來源：中國人文地理 黃文勝/攝

憑借得天獨厚的水運條件，沅江上游地區所匯集的木材、桐油、白蠟等物資，在此匯聚后，又被改制成大木排或裝載至船舶，沿著沅江運往長江干流。

浩蕩的水上放排

到明清時期，作為中原與西南邊民溝通的重要驛站，同時也是西南與中原互通有無的商貿中心，洪江已發展成為集聚四方商賈、煙火萬家的湘西南巨鎮，享有“七省通衢”的美譽。

據史料記載，鼎盛時期的洪江曾擁有四十多座碼頭，貨棧、商號、錢莊、銀行、青樓、酒肆等各類場所林立，是湘西有名的“小南京”。

圖片來源：《百年洪江》

洪江古商城的30多個行業中，木材和洪油是其立市之本，也是財富的主要來源。

洪江的山地林木茂盛，所產木材質地堅硬，是傳統建筑中不可或缺的良材。

其中，“大河木”產自沅江上游，“小河木”產自湖南部分地區；上游木材編成小排到洪江城后，木商便以“斧記”標記，再改扎成“洪排”放往下游。

桐油來自油桐樹，其種子榨制的桐油是一種天然的植物油，具有耐高溫、耐腐蝕以及防水等特性，自古以來便是重要的建筑與防護涂料。

雖然古時四川產量全國最高，湖南次之但品質優良，而沅江流域多山地的地貌正適宜油桐生長，也由此成為“洪油”的主產地。

清朝時期，洪江僅“洪油”一項，便對外輸出700萬公斤，產量一度占湖南總產量三分之一以上，并經鎮江、上海轉銷海外市場。

《一代洪商》桐油榨坊劇照

與此同時，靠著木材和“洪油”業務，洪江商人又從沿海運回食鹽、布匹、百貨等商品，并在湘、黔、鄂、桂、滇等地區進行交易，商業地位日趨顯著。

進入民國時期，洪江的商業持續繁榮。

1934年，洪江人口3.76萬人，其中經商做生意的就達1.3萬人，中國和外國商人開設的商業店鋪多達1300家，貨幣流通量居湖南第二位，僅次于省會長沙。

任何時代，市場活躍度越高的地方，商貿活動的多樣性與頻次往往呈指數級增長，洪江古商城的發展軌跡也正是這一規律的生動注腳。

依靠桐油、木材等支柱產業的繁盛，這座因商而興的西南大都會也迎來了“川楚丹砂白蠟、洪白膏油連檣而上，瑰貨駢積以花布為宗，百工輻輳至辟山湮谷”黃金時代。

解放后洪江古城景象 圖片來源：《百年洪江》

洪江商業發展與地區興盛，也吸引了無數外地商賈在此大興土木，建設了既保留傳統中式建筑的風格韻味，又融入了實用功能的商業會館，更孕育出“一個包袱一把傘，洪江城里做老板”的商業傳奇。

鼎盛之時，約18個省、24個州府、80多個縣市曾在這里設立商業會館，既是各地商人居所，同時也是供家鄉商人落腳的“招待所”，也孕育出“和氣生財、平和處事、謙和待人”的洪商文化。

1855年，因洪江古商城內貿易發達，清政府在此設立厘金局，成為當地重要的水陸要道貨物征稅機構。

除了稅收機構，古商城內還遍布窨子屋、寺院、鏢局、商號、洋行、作坊、店鋪、客棧、青樓、煙館等明清、民國時期建筑，總面積近30萬平方米，逐漸發展成為西南地區赫赫有名的“商業大都會”。

在城市研究室看來，星羅棋布的古城建筑中，最有特點的便是被稱為“一顆印”的窨子屋。

所謂“窨子屋”，宛如一顆方正的印章，外圍是徽派建筑風格，高高的馬頭墻搭配小而少的窗戶，大門雖不大卻十分厚重。

內部則是按照吊腳樓形式建造的四合院，二三層高的房屋層層圍合；樓下用于開設商鋪，樓上則是倉庫和住宅，每一進只留有一個小小的天井，仿佛窖藏一般，因此得名“窨子屋”。

窨子屋

洪江的窨子屋多依山而建，以山為骨架，以水為血脈，或建于高坡之上，或立于坎邊，要么藏于深巷，要么吊腳于岸邊低洼處。

整個窨子屋群又按井字排列，錯落有致，貫穿整個古商城，從而構成了“七沖、八巷、九條街”的獨特格局，描繪出一幅直觀明、清社會市井生活全貌的“清明上河圖”。

建筑往往是一個地區商業文明最重要的標本，比如皖南“四水歸堂”的徽派建筑，體現的是徽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聚財理念。

而洪江古商城，也同樣以建筑語言將“重義輕利”的商業倫理融入空間，完成了早期湘商精神的文化建構。

洪江古城內的厘金局

從溯源角度來看，以洪江商人為代表的“洪商精神”，也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的湘商精神的源頭。

歷經千年積累與傳承下來的洪商精神，其核心是“外圓內方、義方恪守”。

“外圓內方”概念源自錢幣，象征著為人處世的智慧，倡導人們在表面上保持隨和與圓融，而在內心則堅守正直與原則。

這種處世哲學既體現了洪江商人靈活變通和豁達包容的特質，又強調了對內心信念的堅守和原則的維護。

而“義方恪守”，義方，即行事應遵守的規矩法度；恪守，則是謹慎而恭順地遵守，即要求所有洪商必須恪守契約律法，不毀約。

對契約精神的堅守，則體現了洪江商人的誠信與責任感。

探訪中，城市研究室團隊也發現，洪江商人這份對于商業文明的堅守，在古商城的“窨子屋”群落中，更是隨處可見。

一個包袱一把傘，來到洪江當老板

比如藏在院角太平缸上的“魚龍變化”，院門柱雕琢的“對天勿欺”，門聯題寫的“居仁甫義”，以及墻壁鐫刻的“吃虧是福”等，無一不是洪商精神的直觀表達。

就連屋墻相連的“窨子屋”建筑群，也到處藏著膾炙人口的重義輕利故事。

古商城的“里仁巷”，來自一段美譽故事：清代一李姓富商因資金問題將窨子屋賣給劉姓商人，劉在房中發現黃金，歸還李，但李拒收。

雙方推辭后，最終商議將錢充公用于公益，雙方居住的街巷由此獲贈“里仁為美”四字，得名“里仁巷”。

里仁巷 圖片來源：《商道洪江》

而商城內的陳榮信商行壁聯，那副由鄭板橋所填寫的“吃虧是福”，也被所有洪商奉為圭臬。

此外，過去洪商經營的油坊，均雇請了舊稱“簽字客”的專職質檢員。他們用竹片將油液揮起，形成如懸布般的油簾，這一過程被稱為“扯旗”，只為讓客戶購買到品質最佳的洪油。

城內各行各業更是堅守“寧叫賠折腰、不讓客吃虧”的洪商精神，使得古老的商城繁榮興盛數百年。

千帆過盡，浮華成煙。

遺憾的是，隨著時代變遷，陸路交通的日益發達逐漸取代了水路交通，曾經熱鬧非凡的窨子屋也見證了古商城的繁榮退潮。

20世紀初，粵漢鐵路通車打破了洪江“水主陸輔”的交通格局，木材和洪油改由公路運輸，船工號子漸漸被火車汽笛取代。

洪江古商城的命運齒輪悄然轉向，往日“材木之堅美，乘流東下”的盛景，終成泛黃史料里的殘頁。

抗戰時期，轟動一時的“八大油商運油資敵案”雖最終平反，卻讓洪油產業元氣大傷，加之桐油替代品涌現，曾占湖南產量三分之一的洪油遭受滅頂之災。

更致命的是，海外市場流行的化學涂料以其低廉的價格迅速搶占國內市場，讓曾占湖南桐油產量半壁江山的洪江油業，在短短五年內從數百家商號銳減至不足十家。

而交通格局的徹底顛覆，更讓這座依水而生的商埠陷入絕境。

1956年湘黔公路全線通車后，沅江碼頭的貨物吞吐量較民國時期下降82%，曾經日均停靠400艘商船的洪江港，只剩零星漁船點綴江面。

沅江上各類船只和排筏在作業

承載了千年洪商文明的古商城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成為一處被時光遺忘的商業秘境。

值得慶幸的是，古商城也因此悄悄保存了最為完整的明清及民國時期的古建筑群，大部分還保持著100多年前的格局。

福地懷化，相約洪江 圖片攝影：郭承皓

近年來，隨著湖南文旅的火熱，懷化不斷通過舊城微改造模式，以“繡花功夫”活化著洪江古商城的歷史文化。

借助 “煙雨洪江”主題，懷化將天鈞戲院、湘鄉會館、民國報館等承載城市鄉愁記憶的符號巧妙組合，將會館客棧、特色購物、餐飲酒吧等綜合型業態集合于一體，還原了昔日“商賈駢集、貨財輻輳”的碼頭文化盛景。

洪江古商城景區復原的“徽州會館” 圖片來源：中國人文地理

探訪過程中，城市研究室了解到，懷化很早就圍繞“商通天下、洪福洪江”的古商城文化內涵，進行了一系列申報與宣傳。

如今，洪江古商城不僅已被列入國家重點文物單位，成為國家 AAAA級旅游景區，還享有“中國第一古商城”、“古代水上絲路中轉站”“明清古建筑的典藏樣本”“中國商道文化的百科全書”等美譽。

古商城所在的洪江區，也通過“又見小城故事”“桐油花開”“一代洪商”等沉浸式演藝，打造出深度多元化的文旅模式，不斷豐富著游客體驗。

正如一位文化學者所言：

“不到北京，不知道中國古代建筑之美；不到西安，不能領略中國歷史文化的精髓；不到洪江，不能感受中國古代商業文明的燦爛輝煌。”

從散居山野到聚市成邑，這座古商城的每一塊青石板、每一棟窨子屋，都鐫刻著洪商“義利相兼”的商業哲學——既恪守契約以立身，又心懷天下以濟世。

這種跨越時空的務實進取精神，也沉淀為當代湘商群體的文化密碼，激勵他們在時代浪潮中持續煥發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