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時路過村西頭的麥田,瞧見隔壁王嬸弓著腰在烈日下揮鐮,汗水浸透了褪色的花襯衫。她突然直起腰捶背,撩起衣襟抹了把臉,不知擦的是汗還是淚——她男人在深圳工作三年沒回家了。
在我們這樣的小縣城,巷子口、田地間、校門口,隨處可見這樣的身影:天未亮就扛著鋤頭下地的李姐,傍晚蹲在灶臺邊給公婆熬藥的張家媳婦,半夜獨自抱著發燒孩子跑診所的劉家妹子。她們的丈夫像候鳥般遷徙到沿海城市,留下她們用單薄的肩膀扛起整片天空。
日子,就是壓在肩頭沉甸甸的擔子。近四畝田地全靠王嬸一個女人耕種,農忙時每天要在地里刨食八個多小時,晚上躺到床上,骨頭縫里都吱呀作響。這繁重的勞作,只是第一道坎。
夜深人靜時,那深不見底的孤寂才真正熬人。衣柜底層壓著褪色的結婚照,可丈夫的體溫和氣息早已模糊不清。
李姐有次酒后失聲痛哭:“五年了,連生病時想靠個肩膀都是奢望?!?那份生理和心理的壓抑,像鈍刀子割肉,讓許多姐妹常年煩躁不安,近半數在寂靜的深夜里被焦慮噬咬得輾轉難眠。
還有那份不安全感,像影子一樣跟著。張家媳婦最怕夜里狗叫,去年秋夜有醉漢砸門,她攥著菜刀在門后抖到天亮。農村地廣人稀,治安力量薄弱,獨居婦女容易成為目標,可她們多數時候,除了忍氣吞聲,似乎別無他法。
她們把全部的心血,都熬成了燈油,默默地燃燒著自己。澆灌著孩子的學業前程,卻眼睜睜看著孩子把“爸爸”叫成手機視頻里那個模糊的像素點;床前榻后盡心侍奉著公婆,有時反被埋怨兒子常年不歸是媳婦“沒本事”、“拴不住男人”;丈夫從遠方寄回的錢捏在手里發燙。那是用他的青春、她的等待,隔著千山萬水兌換來的冰冷紙幣。
可最痛徹心扉的,是眼看著婚姻在漫長的距離和時光里一點點潰爛、變質。劉家妹子收到法院傳票和離婚協議時,是在自家棉花田里,哭到了一片雪白。
她的丈夫,那個曾經發誓要讓她過好日子的男人,在城里和另一個打工妹同居了,起訴書里冷冰冰地寫著“夫妻感情淡漠”。多少留守婦女的婚姻,就這樣被幾千公里的距離、被日復一日的分離,無聲地磨成了粉末,風一吹就散了。
然而,再厚的云層,也總會有裂縫透進光來。轉機發生在去年開春,縣婦聯把服裝廠的縫紉機直接搬到了村活動站。像楊笑笑這樣的姐妹,終于能在送完娃上學后,在家門口踩起縫紉機。
“能邊照顧老小邊掙點錢,每月三千塊攥在自己手里,腰桿都覺得直了!”她臉上有了久違的光彩。更亮的點子是從河南漯河學來的:村里的女黨員和留守婦女結成了幫扶對子。
趙大姐拉著幫扶干部的手,聲音哽咽:“學完美容課,在鎮上自己開了個小店,總算覺得活出點人樣了!”夜幕降臨后,村里的廣場舞隊伍里,也終于有了她們舒展、旋轉的身影。國家的大手也伸了過來。
最難忘的是那個深夜,在鎮衛生所遇見王嬸。她女兒突發高燒,急得她六神無主。村里的網格員小何二話不說,先墊上了醫藥費,握著她的手說:“大姐別怕,有困難咱們一起扛!”那一刻,王嬸眼里那熄滅了好多年的光,突然就閃動了一下,亮了起來。
暮色里的廣場舞音樂又響起來了。王嬸穿著新買的紅褂子,在人群里笑著轉圈。她依然要獨自耕種那四畝地,依然要守著空蕩蕩的婚床,但她的手機里存著剛報名的技能培訓班截圖,床頭的墻上貼著醒目的法律援助熱線號碼——這些細小的繩索,正一根根地編織成網,穩穩托住那些曾經搖搖欲墜的人生。
小縣城里這些堅韌的留守玫瑰啊,終將在屬于自己的春天里,重新舒展枝葉,綻放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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