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文明都不乏追遠思古的詩人和思想家。在他們看來,史前人類是“高貴的野蠻人”,沒有因文明的玷污而墮落。在久遠的過去,“混沌初開”,那是人類的幸福時代,人間猶如地上的天堂。印度史詩贊美田園詩一般的昔日生活,人們自由而安全,不知種姓制度為何物。無獨有偶,公元前8世紀,希臘詩人赫西俄德追溯了人類每況愈下的墮落軌跡,從久遠的黃金時代,到白銀時代和黑鐵時代,一直到暗淡無光的當今時代。
從歷史上看,最初的人間天堂觀念也不乏現實基礎。就經濟和社會關系而言,文明誕生以前,部落成員可以自由而平等地獲取生活所需的自然資源。經濟平等和社會同質性乃是新石器時代村社的標志。然而,當部落民轉變為農民,便失去了自由使用土地的權利,也不再擁有自己的全部勞動成果,而是必須承擔特定的義務,雖然這些義務的具體內容因地而異,但結局毫無二致。國家、教會、地主和放貸人層層盤剝之后,農民的勞動成果只剩下一半甚至更少,因此他們始終掙扎在溫飽線上。歷史學家估計,在地球上的所有文明中,精英統治階層僅占總人口的1% ~2%。然而,不論哪一個文明,統治階層都攫取了一半到三分之二的國民收入。這個事實解釋了為什么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幾乎每年都會爆發農民起義,為什么從1801年到農奴最終獲得解放的1861年,沙皇俄國發生了1467次暴動。
隨著文明的到來,不僅經濟關系出現重大變遷,政治關系也發生了根本變革。在新石器時代,村民受到的內部或外部管控少之又少。但是,進入文明社會以后,國王、皇帝和官僚機構取代了部落酋長和村社長者,從宮廷大臣、行省和地方官、法官,直到書吏和賬房先生,官僚機構的控制無所不至。文明的另一個基本特征是出現了教會統治集團,而且這個統治集團與帝國行政體制沆瀣一氣。從前的薩滿被教士所取代,“業余祭司”被“全職祭司”所取代。官方神學和僧侶統治集團應運而生。兩者都致力于維護現行的社會秩序,賦予政治制度和政治首領以神授權力和神圣屬性。例如,埃及法老不僅是國家的統治者,而且是“永生神”。神權和世俗權力相互勾結,為維護社會現狀打下了最堅實的基礎。很少有人甘冒今生受到懲罰、來世也永遠不得翻身的風險。
文明的誕生從根本上改變了文化,而這種改變的影響至為深遠。新石器時代村社文化的特征是自治和同質性。所有成員共享共同的知識、習俗和態度,無須借助外部資源來維持生活。但是,文明的到來使得社會出現了更復雜的新形態。除了村社農民的傳統文化之外,還出現了形形色色的新文化:掌握了神秘的書寫技藝的書吏,通曉上天奧秘的祭司,擅長繪畫和雕刻的藝術家,天南海北做生意的商人,莫不在創造著文化。這樣,過去單一的文化形態一去不返。相反,文化逐步分化為所謂的高級文化與低級文化。城市的學校、寺院和宮殿屬于高級文化,鄉村則盛行低級文化。高級文化通過哲學家、神學家和文人以書面形式傳播,低級文化則在目不識丁的農民當中口耳相傳。
不同文明的高級文化和低級文化雖然在細節上有所不同,但都有著如出一轍的要素,即都是以“圣書”為基礎,如印度的《吠陀》、佛經、中國的“五經”以及基督教的《新舊約全書》。這些典籍構成了知識的基礎,從而主宰了教育。任何人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熟記大部分圣書。圣書還被用來強化忠誠和服從意識。凡是拒斥官方教義或是挑戰社會秩序,都將被扣上犯罪的帽子,今生和來世都受到懲罰。所有的高級文化都有奪人心魄的“地獄”觀念,那些敢于反抗世俗或宗教首領的人都將被打入“地獄”這一永恒的集中營。
所有的文明也都有著大同小異的低級文化。每個地方的農民都掌握了豐富的種植莊稼和養殖牲畜的實踐知識。他們崇尚勤勞的美德,瞧不起城里人,認為城里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夫。農民向往的是擁有一塊土地、幾頭牲畜以及種田和做工的簡單工具。這些夢寐以求的東西意味著獨立和穩定,因此,從古至今的農民始終不渝地堅決抵制外來干涉,不論這種干涉是來自地主,還是來自當今由政府經營的合作農場。然而,除了這種“極致個人主義”之外,農民還有村社的公共生活和人際關系。好鄰居不僅互助建房,參加喬遷慶宴、豐年祭和其他社區活動,還總是樂于在別人需要時給予同情和幫助。
高級文化與低級文化通常是格格不入的。一方面,農民有優越感,認為鄉村生活和農業勞動代表道德“高尚”,而城市生活和職業則反之。另一方面,農民在經濟和政治上又隸屬于城市。地主、稅吏、教會官員和士兵全都來自城市,這些人的傲慢和專橫清楚地表明了誰是統治者、誰是被統治者。精英階層把享有的榮華富貴歸因于自身的才智和道德素質,事實上,他們完全是靠壓榨農民才過上的好日子。歷經數千年的滄桑歲月,農民們難免從內心深處認可了精英階層的看法,變得卑躬屈膝、逆來順受。
很顯然,文明造成了人類平等的倒退。不過,文明也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站在歷史的角度看,雖然存在種種不公和壓榨,文明意味著人類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從這個意義上說,文明與工業革命最終殊途同歸。工業革命起初造成了深重的社會分裂和人間苦難,從長遠來看,它卻決定性地提升了人類的生產力和福祉。文明亦是如此。相比普通農民或城市工人,新石器時代的部落成員很可能過得更充實、更滿足。但是,舒適而悠閑的部落文化恰恰是生產力相對落后的癥結所在。雖然稅吏、祭司和地主敲骨吸髓般剝削和壓榨,卻有效刺激了生產。生產力的提升有一個有力的證據,即大河流域農業地區的人口有了巨大增長。隨著人口增長,生活水平也相應提高。君主以及世俗和教會的高級官員過著錦衣玉食、瓊樓金闕的生活,其奢華鋪張遠非部落首領所能想象。商人、書吏、低級官員和教士等新興的中產階級很可能也像今天的中產階級一樣,過上了愜意雅致的生活。從物質層面而非社會心理層面來看,有時就連平民百姓的境況也有所改善。
借助新興的書寫藝術,文明使得知識的積累和傳承成為可能,數學、天文學和醫學等科學能夠生根發芽、發展壯大。富裕上層階級的出現,為建筑師、雕塑家、畫家、音樂家和詩人發揮創造力提供了機會。我們今天看到的帕特農神廟、泰姬陵和巴黎圣母院等杰作便是這種創造力的成果。
這些來之不易的成果給少數人帶來的好處要遠遠超過多數人,畢竟,為高級文化付出代價的是多數人。但是,放眼整個人類歷史,重要的是人類取得了進步。正是千百年間日積月累的進步,最終讓我們得以憑借科學技術駕馭大自然,釋放出驚人的生產力,從而讓今天的多數人也能像少數人一樣受益。
誠然,當今世界仍有千百萬人目不識丁,或是飽受疾病和饑餓的折磨。但今時已不同往日:14世紀中葉,歐洲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人被黑死病奪去生命;1846年,馬鈴薯枯萎病導致的饑荒造成100萬愛爾蘭人死亡;1876年,谷物歉收導致500萬印度人餓死。當時缺乏必要的知識,無法拯救瘟疫和饑荒的受害者。
如今,人類已經掌握了必要的知識,具備了一勞永逸地鏟除貽害千年的災禍的潛力。可悲的是這種潛力尚未完全發揮出來,但不可否認人類具備這種潛能。昔日人類不同文明所取得的進步就是明證。至此,我們可以這樣回答文明究竟是災殃還是福祉的問題:過去,文明既是福祉又是災殃。至于將來如何,則取決于人類將過去文明積累的知識用于破壞還是建設。
本文摘自《全球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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