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徑選擇

——主見與繭房

湯永欣有一套獨特的工作方法，如同中醫診脈。接待一個考生家庭時，他習慣拋出幾個關鍵問題：

“你對未來讀書的城市有什么要求？”

“你發自內心的興趣和熱愛是什么？”

“你期待大學帶給你怎樣的成長環境？”

這些看似簡單卻總是讓人糾結的問題，是他“望聞問切”的起點。

“現在的孩子和我們那代人太不一樣了，”47歲的湯永欣帶著贊許的笑意回憶，“我們當年多半是懵懂地聽從父母安排。他們在家庭里往往很有主見，或者是一知半解地填一氣，反正身邊也找不到一個明白人來幫助指導。”

前幾天，他遇到了一個生動的場景：一名考生被問及意向城市時，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歡吃辣，我要去成都！”湯永欣試圖拓寬思路：“重慶呢？同樣麻辣鮮香。”考生點頭：“可以。”“那湖南呢？”孩子斬釘截鐵：“湖南不行！”

更深刻的代際碰撞發生在高考出分日。

一位濰坊的父親帶著考出649分高分的兒子，匆匆趕來見湯老師。孩子目標明確且唯一：中國政法大學，律師專業。然而，閱歷豐富的父親希望孩子視野更開闊些，可以增加一些南方頂尖高校的金融專業，畢竟有96個志愿可以填報呢。但父親話音未落，孩子已脫口而出：“我不喜歡南方城市！”

湯永欣敏銳地洞察到，這個年紀的孩子，擁有強烈的自我主張，卻往往囿于有限的生活半徑。

“你沒親身感受過上海的外灘燈火、廣州的市井煙火，怎么就能斷定不喜歡南方呢？”湯永欣以輕松的玩笑開啟引導，“說不定嘗過一次地道的廣州豬雜粥，你就樂不思蜀了呢？”

隨即，他轉向更具戰略性的視角，勸道：“選擇大學所在城市，也是錨定未來職業的起跑線。想象一下，在深圳這樣的創新引擎，走出校門，華為、大疆、比亞迪、華大基因……頂尖企業環伺，校招機會俯拾皆是。這難道不是近水樓臺？”

他又以“山東政法學院”為例，剖析地域深耕的價值：“它的全國排名或許不耀眼，但你如果選擇在山東省內發展，校友資源將成為你職業發展中自然且強大的助力。”

“高考志愿填報，表面是從3000多所大學、數萬個專業中篩選出96個選項，”湯永欣鄭重地說，“其內核，卻是一個復雜社會系統的微型投影。它連接著從高等教育入口到社會就業出口的完整鏈條。一個合格的高報師，必須幫助考生在這個龐大體系中，精準定位那條屬于個體的獨特路徑。”

角色定位

——志愿填報的“蹚河人”

前不久，“網紅考研名師”張雪峰直播間的一場售賣引發震動——短短3小時，標價數萬元的高考志愿填報服務卡被搶購一空，盡管價格高昂，服務仍供不應求，甚至售罄2026年名額，銷售額據傳高達兩億元。這一現象級事件，將“高報師”這個原本隱匿于幕后的職業，驟然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

面對行業的爆火與爭議，湯永欣坦言：“高報師這個群體，目前基本是‘野生’狀態。”他解釋，國家層面尚未建立權威統一的高考志愿規劃師認證體系，行業門檻模糊，處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初級市場階段，“本質上是‘有能力就賺錢，有能力就立足’。”

當被問及“遍地開花的AI填報軟件是否會取代人工”時，湯永欣打了個比方：“填報志愿如同做飯。家家有廚房，人人會做飯，但依然有人選擇下館子。自助填報或許能達到80分的滿意度，而經驗豐富的高報師，則可能幫你逼近95分甚至更高。”

他承認，智能系統在基礎信息（如歷年分數線、招生計劃）的整合上已相當高效，與專業機構掌握的數據差距在縮小。“真正的分水嶺在于，資深高報師能深度解析當下就業市場的脈動、行業發展的潛流，結合考生特質，提供一對一的、前瞻性的研判。這是普通家長難以企及的專業壁壘。”

在湯永欣看來，優秀高報師的核心價值，在于精通各省迥異的高考政策，深諳各高校及專業的錄取規則（包括鮮為人知的“特殊條款”），并據此為考生量身定制最優方案。

他形象地比喻道：“填報這場大戲里，孩子是絕對主角，家長是重要配角，高報師則是‘蹚河人’。一條河我反復走過千百遍，哪里暗流涌動，哪里礁石潛伏，我比誰都清楚。我的任務，就是憑借這份經驗，安全、高效地馱著考生家庭渡過險灘。”

湯永欣隨即舉例說明信息差帶來的實際影響：“例如山東科技大學的計算機圖靈班，在山東省內的專業實力公認僅次于山東大學。高校如同餐廳，都在打造自己的‘招牌菜’。再比如，某些大學在本省按二本招生，在外省卻高居一本線。不了解這些‘行情’，入學后難免心理存在落差。”

面對AI沖擊和政策透明化，如教育部力推陽光高考平臺的大趨勢，湯永欣也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業務僅局限于高考志愿填報服務這一環，路只會越走越窄。”目前，他正積極推動自身服務體系的戰略轉型——將“學業規劃”的起點大幅前移。

“這就像田忌賽馬。”他闡述其理念，“如果孩子學業稟賦屬于‘中馬’，在傳統高考賽道與頂尖學霸硬拼上略顯吃力，那么轉換思路，選擇中職教育，通過春季高考升學，春季高考只考語數英三門文化課，難度相對降低，同時扎實掌握一門職業技能，不失為一條務實且光明的‘中策’賽道。”他團隊的服務已向下覆蓋至初中階段，幫助家庭更早明確方向，進行路徑設計。

服務半徑也在同步拓寬。“高二階段，我們會系統引入強基計劃、綜合評價招生等多元升學通道的深度規劃。人工智能等前沿領域的特長培養與賽事指導也被納入服務體系。”湯永欣特別提到了特殊通道的價值，“如空軍招飛、海軍招飛、民航招飛等，為具備特殊潛質的學生開辟了藍天碧海的廣闊舞臺。”

前“碰”后“墊”

——更具張力的策略

如今放眼行業內，早已將志愿填報的核心策略提煉為經典的“沖（沖刺高目標）、穩（穩妥匹配）、保（保底無憂）”。而面對日益激烈的競爭和不可預測的變量，深耕行業五年的湯永欣提出了更具張力的策略：“在‘沖穩保’之前，加一個‘碰’；其后，加一個‘墊’。”

“‘碰’，碰的是機遇與膽識。”湯永欣以新成立的康復大學為例，“首年招生，如同拆盲盒，分數線成謎。96個志愿額度中，不妨拿出幾個名額‘碰碰運氣’，好比花小錢買張彩票，萬一中了呢？”

他特別提到，北京某職業技術大學去年新設的“現代殯葬技術與管理（殯葬藝術方向）”本科專業。“480多分本可能只夠專科線的考生，若對此領域不排斥，為何不‘碰’一下本科機會？何況，這些專業遠非簡單的殯葬服務，它涉及陵園設計、禮儀策劃、生命文化研究等高端領域，就業前景和待遇相當可觀。”

“‘墊’，則是最后的防線，是真正的托底選擇。”他強調，“墊”的志愿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即使前面所有防線意外失守，也保證有學可上。湯永欣深知填報博弈的動態性，“這不僅是自家孩子的選擇游戲，更要預判‘別人家的孩子’如何行動。”

當網絡上某些“網紅高報師”高喊“生化環材，四大天坑，千萬別報”，導致相關專業瞬間遇冷時，湯永欣則持不同觀點：“我們拒絕宏大而粗暴的標簽。任何一個專業領域，當你做到極致，成為頂尖專家，那就是中國科學院的院士啊！屠呦呦終日與看似‘冷門’的青蒿素打交道，最終摘取了諾貝爾獎的桂冠。所以，關鍵在于是否匹配、是否熱愛、能否深耕。”

在湯永欣的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圖，上面畫著一棵樹。打破一考定終身，每一個樹枝分杈都標記著不同的升學路徑：強基計劃、綜合評價招生、中外合作辦學、飛行員招生、藝術類專業招生、體育類專業招生......這背后都是每一個考生家庭反復斟酌的重要決定。

在這個信息爆炸與選擇焦慮并存的時代，高報師們的工作，遠不止于幫助考生填滿96個志愿格子。他們如同“人生戰略”的早期推演師，在分數與夢想、興趣與現實、當下與未來的多維坐標系中，協助年輕一代校準方向，尋找那個能點燃其內心火焰、并足以支撐其長遠跋涉的坐標點。

高考志愿表，這張薄薄的紙張，承載的是一次關鍵的選擇權。而一個好的選擇，始于充足的信息，成于清醒的認知。

■記者手記

當選擇成為一場關乎命運的“IPO”

那張承載著96個志愿選項的表格，早已超越了簡單的升學路徑規劃。它如同一份沉甸甸的“人生IPO招股書”，凝聚著個體夢想、家庭期望與時代洪流的復雜博弈。高考志愿規劃師們的工作室，正是這場宏大敘事中最具象的觀察窗口——在這里，分數與夢想碰撞，信息差催生焦慮，而職業化導航的需求應運而生。

志愿填報的困境，本質上是現代性困境的縮影。當全國29省新高考改革鋪開，數千高校、數萬專業的信息洪流瞬間淹沒了普通家庭，家長“看都看不明白”的嘆息，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張雪峰直播間三小時兩億的銷售神話，與其說是專業價值的勝利，不如說是信息迷霧中恐慌情緒的貨幣化呈現——當系統足夠復雜，人們甘愿為“確定性幻覺”支付溢價。

湯永欣的“望聞問切”工作法，恰恰擊中了教育的核心命題：面對執意選擇成都的“嗜辣考生”與抗拒南方的649分學子，他的引導超越了技術層面。當他說“選擇城市即錨定職業起跑線”，當以山東政法大學的人脈價值點醒地域深耕的意義，實際上是在幫年輕人認知一個關鍵公式：

理想坐標=興趣熱忱×現實可能性÷環境適配度。

這種將社會網絡、產業布局、地域經濟納入決策框架的能力，正是AI填報軟件難以企及的部分。

行業野蠻生長的現狀更值得深思。國家認證體系的缺位，使“高報師”成為市場自發的產物。湯永欣坦言“有能力就吃飯”的樸素邏輯，折射出教育公共服務在精細化指導環節的缺失。他對“沖穩保墊”策略的升級，尤其是“碰”運氣的智慧，揭示出志愿填報的本質：在有限理性中尋求最優解的藝術。那些敢于推薦“殯葬藝術”專業的眼光，正是對職業偏見的大膽挑戰。

然而最深刻的啟示，在于高報師們的戰略轉型。當政策透明化與AI浪潮席卷而來，單純填報服務的護城河正在消解。將規劃起點前置至初中，開辟春季高考、招飛計劃等多元賽道，這種“田忌賽馬”式的路徑設計，本質上是在解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集體迷思。墻上的中國地圖與大頭針，標記的不僅是求學坐標，更是對教育本質的重新發現：人生不是單次博弈的賭局，而是持續校準航向的遠航。

在這個意義上，志愿填報焦慮的深層解藥，或許藏在他那句樸素的洞見中：“我們不做宏大敘事”。當教育回歸到對具體個體的尊重——尊重那個嗜辣少年的味覺偏好，尊重649分學子的法治理想，甚至尊重480分考生對殯葬藝術的理性考量——選擇才真正獲得其應有的尊嚴。

高考志愿表的終極價值，不在于填滿96個方格，而在于教會年輕一代：真正的自由選擇，始于對自我的誠實認知，成于對世界的清醒判斷，終于對可能性的勇敢擁抱。這張表格最終書寫的，其實是關于“如何成為完整的人”的啟蒙宣言。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