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我裹緊外套立在村口小賣部電話旁邊,手里攥著那串已經磨得發亮的號碼。電話鈴響了,三聲又掛斷——這是我們的約定,他那邊忙,只能如此報個平安。電話的余音在耳朵里消失,我的心卻揪得更緊,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突然失了力氣。
孩子趴在小桌上寫作業,鉛筆頭在紙上劃拉出吱呀的聲響。一道數學題橫在眼前,我反反復復地讀,字字都認識,可合在一起卻像隔了層霧,怎么也摸不透。孩子抬頭看我,眼神里是和我一樣的茫然。
“媽,爸爸說下次回來教我。”我喉頭一緊,只能點頭,嘴唇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鉛筆忽然被我失手摔在地上,斷成兩截,孩子驚得肩膀一縮。我慌忙俯身去撿,指尖掐進掌心,那微小的痛楚,竟成了唯一能確定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夜里,燈忽然全滅了。孩子夢中驚得嗚咽起來,我摸索著將他摟緊,黑暗像冰水一樣浸透了我的骨頭。家里男人不在,連電都欺負我們娘倆?我摸黑出門,借著月光走向電閘箱,腳踩在冰涼的地上,像踩在冰上一樣發抖。打開箱子,里面那些電線如盤結的蛇,我伸出的手懸在半空,又緩緩縮了回來——終究不敢碰觸,如同不敢碰觸那陌生而令人畏懼的龐大生活。
鄰居家的燈次第亮起,像星星點點的溫暖。我獨自蹲在屋外暗處,四周一片黑寂,唯有我這一方濃墨似的孤寂。鄰家電視的喧鬧聲隱隱傳來,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聲音,像一道我永遠無法跨越的墻。
后來鄰居大哥幫我推上了電閘。燈亮起那一瞬,孩子掛著淚珠又睡熟了。我坐在床邊,望著燈光下他稚嫩的小臉,心里卻像壓著一塊石頭:倘若他再問起那道題,我又該怎么回答?燈雖然亮了,可眼前這方寸世界,竟比黑暗更讓人心慌。
孩子睡夢中喃喃:“爸爸手機里有城堡……”我聽見了,只能輕輕撫平他的額發。我懂,那小小的屏幕里,是他爸爸努力扮演的童話世界;可孩子終究需要真實擁抱,需要一雙能扶住他學步的手——不是隔著屏幕的城堡,而是日日可見的、能遮風擋雨的人間屋檐。
夜深了,我獨自坐在床沿,月光悄悄爬過窗臺,無聲無息地鋪滿了半間屋子。我低頭望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這雙手洗過衣服、煮過飯、扶過孩子也擦過淚,可此刻攤在月光里,卻顯得如此空蕩。我甚至想不起上一次被另一雙溫熱的手緊緊握住是什么時候了。
縣城不大,可我的迷茫卻像漲潮的水,慢慢淹沒了心口。日子是一條河,我便是河上那只無人掌舵的小船,隨水漂流。我常常問自己:是要流到丈夫所在的遠方去,還是該把孩子緊緊攬在臂彎里?然而問歸問,船仍在原地打轉,水聲嗚咽,我也只能茫然聽著,不知該流向何方。
這迷茫不是一時霧靄,而是滲進骨縫的潮氣。我們守著窄窄的屋檐,日復一日地磨亮那些熟悉的號碼,將思念碾碎撒進每一餐飯食;在空蕩的房間里,我們把自己站成一座座橋——橋這頭是孩子伸手可觸的今天,橋那頭是丈夫背影模糊的明天。獨自在長橋上張望,前路與歸途都隱在霧中,身影被生活拉得細長伶仃:這便是留守者的肖像,細密織進了多少無人聽見的獨白與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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