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謝玉岑文藝現象的當代之思

□ 衡正安

謝玉岑像

活躍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常州文藝名家謝玉岑，英年早逝，猶如一顆流星劃過長空，不僅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過去，更照亮了未來。在短短37年（1899—1935）的生命中，他的文章、詩詞、書畫和金石，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他是傳統文化體系培養出來的具有典型文人氣質的文藝全才，他生活在新舊交替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的時代，在其文藝成就中我們看到了三千年之未變、三千年之大變的歷史轉折，更引發了我們在百年“大變”之后，對當前“再變”的未來思考。

《謝玉岑集》

《謝玉岑研究》

《玉樹臨風·謝玉岑傳》

《謝玉岑詞箋注》

近年來，在多方共同努力下，對謝玉岑及謝氏一門的研究、關注和各種學術專著的面世已成為一門顯學，先后出版有《謝玉岑集》《玉岑遺稿》《謝玉岑詞箋注》《謝玉岑研究》《謝玉岑評傳》等，以及其子謝伯子的《謝伯子研究》《謝伯子談藝錄》《謝伯子評傳》等專著，電視、報刊、畫廊、拍賣行和新媒體的各種宣傳和報道也屢見不鮮。一位生活于二十世紀初的文藝大家，漸漸被世人所認識、研究和關注。

客觀地講，雖然謝玉岑在諸多文藝領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得到了時人的高度評價，但如果單項拿出來和哪個響當當的人物相比，我覺得并不是最耀眼、最矚目、最突出的，更不能成為一種文藝現象。然而，如果從其綜合才華，特別是他僅僅活了37歲的年紀，就足以成為一種代表、一種現象來看，從百年后的今天對照文藝人才現狀、知識結構來觀照，則令人驚詫，引發我們的思考。

謝玉岑畫（扇面）

謝玉岑被譽為“江南才子”，此言不虛，從他大約寫于19歲的駢體文可見一斑。如《暮春致友人書》：“數聲謝豹，摧殘南國之春。一片鷓鴣，落盡梨花之雨。”《新建梅花吟社小引》：“空山落葉，三更掛月之村；古樹苔花，一抹凍云之地?！逼截啤⒙暵?、對仗、畫面、才情，深得駢體文之精髓，小小年紀才氣四溢。其弟謝稚柳有言：“（謝玉岑）早歲駢體文極工，氣機流暢，近簡齋，后宗六朝，取法徐、庾，然用情思太劇，體氣不勝，壯歲屏不復為。”謝玉岑留下的文章不多，約33篇，但形式多樣，除駢文外還有評論、小傳、手札和題跋，有“博通經史，做起文章來，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之評（陸丹林語）。

謝玉岑有“江南詞人”之譽，在1916年至1934年間，作詞130余首，詞風清麗、纏綿悱惻，備受時人推崇，夏承燾、金松岑、龍榆生等當時的詞作大家均給予極高的評價。在短短的一生中，謝玉岑作詩300余首，古體、近體，五言、七言、絕句皆善，詠物、抒情，人物、山水、花鳥等內容廣泛。金松岑評其詞“風光綺媚，如其為人”。謝玉岑常與當時的名家王春渠、唐玉虬、王巨川等切磋詩詞、相互唱和。

謝玉岑書法（隸書）

謝玉岑的書畫最具特色，不僅與名家張大千情意篤深、相互欣賞，而且還得到黃賓虹、吳湖帆、徐悲鴻等名家的激賞。其書，取法三代，擅長篆隸，旁涉簡牘，上追甲骨，給人以樸茂雄強、古雅厚重之感。有評價稱其篆書“前不亞于吳大澄，后不遜于馬公愚，可謂秀筆一枝，超凡脫俗”。其畫，是典型的文人畫，設色淡雅、用筆沖和、意境深遠，書卷氣溢滿畫面。更為難得的是有“詞人畫”之譽，即畫中有詞景，以詞境立畫意，乃得文人畫鼻祖王維之精髓。

以上概述，足以看出謝玉岑在文藝上的綜合才華。在那個大師輩出的年代，其能受到諸多俊杰的贊賞、首肯實屬不易，在短短一生中取得如此全面的文藝成就更值得探究。1872年和1875年，李鴻章先后兩次在奏折中提到時局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謝氏就生活在那個“變局”的時代，他的身上保留著傳統文藝家“未變”的優秀文脈，也生逢中國“大變”之時代。百年后的今天，我們正面臨著“再變”的歷史時期。筆者認為，謝玉岑所表現出來的文藝現象，對照當代文藝界發展的現狀、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問題，可以帶來“不變”“大變”“再變”的深度思考，從而探索出一條屬于當下的文藝發展新路，這或許是研究謝玉岑先生的最大價值。

謝玉岑畫（立軸）

三千年未變

縱觀三千年傳統歷史，中國在政體、學術、文藝等方面，形成了一套十分穩定的社會文化結構。

從春秋時期儒家學術的建立，到漢代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及道家思想和外來佛學的引入，直至明代陽明學術的張揚，其思想的核心乃是一套心學體系，兩千余年沒有本質的變化。而西方歷史在哲學上的重大轉向至少三次，小的思想變化無數次。同樣，思想和政體的不變，也帶來了文藝結構的穩定，特別是唐代科舉制度的設立，為這個不變的結構建立了制度的保證，其中培養“通人”的人才觀，上千年沒有變化。這雖然與自然科學發展觀相悖，但對于文藝發展的性質，人才的知識結構、培養和成長方式，顯然是非常有益的，這一點在謝玉岑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他在37年的短暫生涯中，幾乎對傳統文藝有著全面的浸染和實踐，并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如果對照當代文藝家的現狀來考量，則更值得探究和深思。

然而，在謝玉岑那個時代，他不是個例而是一種普遍現象。不管是長于他的書畫家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還是同輩的張大千、徐悲鴻、劉海粟，以及著名的學者沈曾植、高吹萬、葉恭綽、馬一浮等，都表現出綜合的文藝才能和深厚的藝術修養。他們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文章金石，甚至經國大業等方面都有綜合的表現，這是傳統“通儒”人才培養觀的具體體現。

謝玉岑書法（小篆）

三千年之變

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到1912年民國成立，是新舊交替最激烈、社會最動蕩的時代，謝玉岑就生活在這個“大變局”時代。他的身上有著典型優秀傳統文人的氣質，保留著傳統文藝家的知識結構，同時又努力地向現代轉變。他先在岳丈錢名山的“寄園”里求學，后以工商之學、銀行之業立足社會，以教書育人為生計，以傳統的詩文書畫滋養生命。

謝玉岑書法（對聯）

百年來，我們的前輩為了民族救亡、國家富強，勵精圖治引進現代文明，大力弘揚西方科技，打破了傳統“私塾”家學，全面實行了現代教育體系。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進行了大膽的改革和創新，為經濟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隨著現代教育體系的建立，培養文藝家的方式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從傳統的綜合到現代的分科，從以往文藝家重視人文修養到現代掌握一項技能為社會服務。但是在適應社會發展和需要的同時，文藝界也出現了一些不足和問題，如急功近利、心態浮躁、快餐式文化等現象時有發生，作品廣度、深度和厚度缺失，炒作和形式至上，像謝氏以及那輩文藝家一樣具有深厚而全面的功力和才華者不多。顯然，這些問題的出現與丟掉優秀傳統文化精神有著很大的關系。當前，文藝界有識之士已清楚地認識到，只有挖掘和弘揚優秀傳統文藝中的精華，才能真正建立起屬于自我的價值體系和評判標準，扭轉文藝界的不良風向。

三千年再變

我們應該清楚地看到，各民族的文化只有發揮各自的優勢、取長補短、豐富多元，才能具備健康的發展格局和理想的發展方向。百年來，我們的自然科學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這主要依賴于對現代文明的吸納和新的創造，彌補了我們傳統文化中的缺失。西方文化以“理念”為基礎的形式邏輯和科學實驗是產生近代文明的重要基礎，中國文化是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心性”文化體系，強調經驗和直覺，這正是文藝的靈魂和核心。幾千年農耕文化的穩定性和向內追求的壓抑性，好像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但是在這樣的文化性質下所產生的文藝具有厚重、博大、深沉等特征，這種文藝的基本屬性已經融入中華文化的血脈中，成為我們核心文化的標識，她也完全可以融入現代的文化、教育體系之中。

謝玉岑書法（大篆）

我們當代文藝家可以重塑自己的知識體系，在具有現代科學精神的基礎上，融入優秀傳統文藝思想，如強調整體、向內、綜合、修身等，將全面的人文修養作為文藝家知識體系的本質內容，像謝玉岑等前輩一樣全面提升自己的人文修養和知識水平。我們須建立一套既保留傳統的優秀文藝特色又具有現代教育理念的文藝人才培養體系，如此才能走向屬于自己的現代文藝發展之路。

謝玉岑先生是典型的傳統文人意義上的文藝家，他的英年早逝對于個人、家庭和當時社會都是重大的損失。然而，這位生活在新舊交替時代的文藝全才，讓我們看到了在優秀傳統文化熏陶下的文藝家所具有的現代價值。反思當下文藝人才發展的結構、存在的問題，重塑現代文藝人才的培養方式，加強對傳統文藝“通才”的認識，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作者系江蘇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