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城
自從ChatGPT在2022年底橫空出世以來,許多人都在擔心,這會不會成為白領工作的“殺手”?
ChatGPT屬于科技行業最新的前沿領域——“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兩年半過去了,全世界范圍內又涌現出許多類似ChatGPT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產品,如Anthropic的Claude、谷歌的Gemini、微軟的Copilot、馬斯克的Grok、中國的DeepSeek等等。
根據最新的數據,ChatGPT及其模仿者們“殺死”的第一批職業,至少包括初級白領工作。
英國初級崗位減少逾三成
6月30日,英國大小媒體幾乎都報道了這條消息:英國招聘網站Adzuna經過調查發現,自從ChatGPT問世以來,英國企業招聘應屆畢業生、學徒工、實習生等基層崗位的數量,比2022年減少了31.9%。
根據Adzuna的數據,2025年5月,英國這類初級職位僅占整個就業市場的四分之一,低于2022 年的 28.9%,其職位減少的幅度31.9%,也高于同期英國整體職位的降幅21%。
英國許多行業的初級職位慘遭“腰斬”:2022年11月至2025年5月期間,零售業入門級職位招聘數量下降了78.2%,是受生成式人工智能影響最為嚴重的行業,其次是物流、倉儲和行政管理行業,其他降幅超過一半的行業包括IT行業(下降了54.8%)、會計與金融行業(下降了50.8%)等,這表明這些行業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提高效率和降低成本的力度最大,從而大幅度減少了對經驗不足的入門級員工的需求。
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擅長處理重復性高、數據密集型或需要生成內容的工作,這些技能往往是入門級職位的主要組成部分。美國人工智能初創公司Anthropic首席執行官達里奧·阿莫迪(Dario Amodei)今年5月警告說,人工智能可能在五年內取代所有行業一半的入門級白領職位,導致整體失業率上升10%至20%。
如今,越來越多的英國公司因為人工智能而裁員或減少招收新員工。
英國電信集團(BT Group plc)曾經在2023年5月表示,它將在2030年之前用人工智能取代一萬個職位。最近,該集團首席執行官艾莉森·柯克比(Allison Kirkby)表示,人工智能的進步可能讓這家公司進一步大幅裁員。
自ChatGPT推出以來,倫敦金融城的畢業生招聘數量大幅下降。招聘平臺Indeed的數據顯示,英國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今年發布的畢業生招聘廣告數量與2023年相比減少了44%。
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中,畢馬威(KPMG)把它的畢業生招聘計劃削減了29%,德勤(Deloitte)招聘計劃的減幅是18%。
另一個“重災區”是英國的低端“碼農”們:據報道,隨著科技巨頭將開發工作轉移到人工智能機器人,英國的編碼和工程崗位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
“碼農”們本身就是前一波科技革命的推動者,吊詭的是,如今,他們自己也開始被新一波科技革命所吞噬:由于OpenAI開發的ChatGPT、Anthropic開發的Claude、以及其他科技巨頭開發的其他人工智能產品,自己也會編碼,于是就出現了新時代的“機器吞噬機器操作人”現象:AI機器人至少目前首先開始“吞噬”初級程序員了。
一個全球趨勢
英國Adzuna的調查結果顯示了生成式人工智能對基層崗位的沖擊,但這一現象并非英國獨有,全球許多國家也正在出現或預計會出現類似的趨勢。
早在2023年3月,美國投行高盛(Goldman Sachs)就在一份研究報告中預測,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在全球范圍內取代多達3億個全職工作崗位。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則在2024年1月的一項調查中表示,人工智能將影響全球近40%的工作,取代其中一些崗位,而對另一些崗位起到補充作用,但在經濟發展程度不同的國家,其影響也不同:在發達經濟體,大約60%的工作崗位可能受到人工智能的影響,相比之下,在新興市場和低收入國家,受到人工智能影響的工作崗位預計分別占40%和26%。
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也在2024年10月公布的一份報告中指出:“現有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已經具備大規模顛覆各類工作崗位的潛力。我們發現,超過30%的從業者可能會發現,其工作中至少50%的任務將被生成式人工智能顛覆。”報告特別指出,中高收入的“認知型”崗位受到的影響最大。
美國咨詢公司麥肯錫公司(McKinsey & Company)曾在2023年7月的一份報告中預測,到2030年,占美國經濟目前工作時間30%的活動可能會被自動化,而生成式人工智能將會加速這一趨勢。
提供在線安全和數字健康解決方案的美國公司Aura在2025年6月公布的最新報告,似乎驗證了麥肯錫的預測。Aura的報告顯示,受到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影響,從2021年第一季度到2024年第二季度,美國入門級職位發布量下降了11.2%,其中不需要經驗的職位減少了7%至10%。
歐洲大陸的情況更為嚴峻。薪資基準平臺Ravio在2025年6月發布的報告指出,2024年初至2025年初,歐洲科技公司入門級職位的招聘率下降了73.4%,行政類入門級職位的招聘率也下降了35.5%,而所有職位的招聘率僅僅下降了7.4%。這與AI代理(AI agents)日益廣泛的使用相吻合,AI代理能夠自主完成各種任務,從而減少對人工干預的需求。簡言之,AI代理是結合了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力的、更具自主性和行動力的智能系統,是AI技術從“思考”走向“行動”的重要一步。
最新的調查顯示,澳大利亞的Z世代(Generation Z,通常是指1995年至2009年出生的一代人)在受生成式人工智能影響方面面臨最高的風險,比嬰兒潮一代高出15%。這主要是因為Z世代在入門級職位中占據主導地位,而這些職位所需的技能更容易被生成式人工智能復制。
加拿大智庫“公共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Research on Public Policy)在2025年5月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生成式人工智能更有可能改變而非完全取代加拿大的工作崗位,其中文書和數據密集型任務面臨最高的自動化風險,但即使如此,生成式人工智能也不太可能完全取代整個文書和數據密集型行業的人類職位,而高級技能職業(如需要人際互動、社交感知和教學的職位)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影響較小,甚至可能被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增強。
野村綜合研究所(Nomura Research Institute)早在2015年就預測,人工智能技術可能取代日本約49%的總勞動力。如今,隨著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普及,日本人對未來工作崗位流失的擔憂日益增加。研究表明,在某些案例中(如銀行業),人工智能的引入導致現有員工數量減少,客戶顧問的平均客戶數量增加,工作量也隨之增加。
即使在印度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人們也對人工智能取代人類工作職位的前景感到憂心忡忡。世界經濟論壇曾經預測,到2025年,人工智能和自動化將在印度取代約510萬個工作崗位,主要集中在制造業、零售和交通運輸領域。而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現,更讓印度人擔心:以“世界辦公室”著稱的印度,大量初級工作職位,如呼叫中心的印度工作人員和軟件公司的低級程序員,將會被生成式人工智能所取代。但印度著名IT公司印孚瑟斯技術有限公司(Infosys Ltd.)創始人納拉亞納·穆爾蒂(N. R. Narayana Murthy)表示,人工智能將提升生產力并創造新型崗位,程序員將轉向更復雜的任務,而非被完全取代。
馬斯克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
我在英國媒體業的一個前同事,兒子大學選學了工程,前兩年大學畢業,找工作找了一年沒有找到,連個實習的機會也苦求不得,父子倆認真反思,懷疑是工程專業不好找工作,在父親的鼓勵下,兒子便重返課堂,轉學了電腦編程,繼續攻讀碩士學位,期望畢業后能夠在“碼農”行業內找到工作。
最近,這位前同事告訴我,考慮到媒體最近對電腦編程行業的報道和一些科技大佬對“碼農”職業的評論,他對兒子今年碩士畢業后找工作的前景感到非常悲觀。
例如,Meta首席執行官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表示,人工智能今年將取代“優秀的中級工程師”的工作,而人工智能工具可能在2026年普及。
再如,微芯片巨頭英偉達的首席執行官黃仁勛認為,編程不再是“必需品”,“現在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程序員”。
這位前同事憂心忡忡地說,連這些科技大佬都建議年輕人徹底放棄編程,他兒子畢業后還怎么能夠找到一個入門級的“碼農”工作呢?
確實,盡管專家們都人云亦云,稱人工智能帶來的更多是機會,而不是毀滅,盡管印度科技大佬穆爾蒂也勸慰年輕人說,程序員將轉向更復雜的任務,而非被完全取代,但大學畢業生連入門的工作都找不到,或者即使找到工作,也很快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因而失業,你怎么讓他們“轉向更復雜的任務”呢?
一個讓年輕人失去希望的社會,是沒有前途的社會。
雖然有AI是白領工作“殺手”的警告,但受到重金回報的誘惑,如今科技公司紛紛研發各種人工智能產品,受到大幅削減成本的吸引,各行各業的企業高管們也紛紛采用這些人工智能產品,于是,那些在就業市場上最沒有議價權的年輕求職者、那些在職場上最沒有話語權的初級員工,就成了第一批犧牲者。
我們可以從英國媒體最近對四大會計師事務所裁員的報道中略窺一斑。報道說:“德勤、安永、畢馬威和普華永道在過去兩年中裁減了數百個職位,以便在咨詢市場低迷的情況下,維持每年100萬英鎊的合伙人薪酬。”
顯然,“四大”首先考慮的是維持合伙人的高額薪酬,如果裁掉20個初級會計師能夠保住一個合伙人,那也在所不惜,況且如今可以用人工智能就可以輕松地取代這20個初級會計師干的活,那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難道這就是那個在私營企業和公共部門大規模裁員的馬斯克以及類似馬斯克的技術精英主義者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科技企業及其股東賺取高額利潤,跟不上時代的企業、行業則被淘汰,少數高管和高級職員領取天文數字的高薪,年輕人躺平,大多數人失業在家,僅僅靠著微薄的基本福利金維生……
然而,如果任由AI技術發展帶來巨大的社會兩極分化,最終可能導致社會動蕩和不穩定,反過來也會影響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即使未來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實現了“全民基本收入(UBI)”,讓躺平者和失業者都能過上體面的生活,但如果大多數人都在家無所事事,失去了工作給人帶來的目標感、方向感、價值和意義,那么,且不說其中一些人會不會染上吸毒、酗酒的惡習,就是假設未來天下基本平安、歲月基本靜好,我們仍然不知道馬斯克們心目中的這種“理想社會”究竟是一個幸福社會,還是一個沮喪社會?
也許我太悲觀了。
畢竟,歷史上的工業革命、信息技術革命,都曾伴隨著對大規模失業的擔憂。機器取代了體力勞動,計算機取代了部分文書工作。然而,每一次技術革命也都創造了新的產業、新的職業,并提升了整體社會的生產力。
也許,這一次的人工智能革命也能創造新的產業、新的職業和新的社會?也許,這一次,人工智能工具還能彌補人類智能的不足,幫助人類避開前面提到的種種陷阱,幫助人類找到一種新的發展路徑?
(作者曾在英國多家知名媒體擔任資深記者、編輯。作者微信公眾號:魏城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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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魏城,曾經在中西著名媒體從業30多年,做過報紙記者、編輯、翻譯、電臺主持人、網站記者、編輯、雜志執行總編輯等工作,出版過三本書,工作過的機構包括《中國青年報》、《星島日報》加拿大版、英國廣播公司、美國《財富》雜志中文版、英國《金融時報》等。2007年,在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發表的中國中產階級調查系列報道獲得了亞洲出版人協會(SOPA) 解釋報道類首獎。如今退而不休,作為自由撰稿人,為中國《財經》雜志撰寫“魏城看英倫”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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