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講究"不時不食"，這"腌篤鮮"便是明證。每到春來，菜市場里便多了鮮筍攤子，黃泥未褪，尖上還帶著些新綠，排在那里，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主婦們圍著挑選，手指掐一掐，便知老嫩，這功夫是練出來的。

腌篤鮮之妙，在于"腌"與"鮮"的相激。咸肉是前一年的舊物，經過冬月風干，鹽分已滲入肌理，切成薄片，肥瘦相間，白里透紅。鮮肉則要選五花，肥而不膩，瘦而不柴。二者同煮，咸肉的咸鮮便慢慢浸入鮮肉，而鮮肉的清甜又反過來調和了咸肉的濃烈。這便是中國人講究的"陰陽調和"，在廚房里最是明白不過。

筍是主角，卻又是配角。春筍破土，脆嫩無比，剝去層層外衣，露出潔白的身軀，切成滾刀塊，投入沸湯。它不搶咸肉的風頭，只是默默吸收湯汁的精華，將自己化作一縷清香，飄散在蒸汽里。老輩人說，筍有"刮腸篦"的功效，能清腸胃，這大約也是春日食筍的緣故之一罷。

湯要白，須得文火慢燉。鐵鍋上火，先煸炒姜片，再下肉塊，待肉皮微黃，注入清水，便轉小火。這時便見功夫了——火大了，湯便渾濁；火小了，鮮味又出不來。上海人謂之"篤"，其實就是"燉"的方言，但這"篤"字卻極傳神，有輕輕敲打的意思，仿佛能聽見湯水在鍋中微微沸騰的聲音，像是誰在輕輕叩門。

蔥油是最后一道工序。蔥白切段，冷油下鍋，火候要極小心，看著蔥段由白轉黃，再轉焦，便要立刻撈出。這時的油，碧綠中帶著一點焦黃，香氣撲鼻，澆在湯面上，便浮起一層細小的油花。這蔥油不能多，多了便蓋過了湯的本味，只是一點點，像是給畫作最后的點睛。

我見過一位老廚師做腌篤鮮，他站在灶臺前，一言不發，只專注于鍋中的變化。他的手背上爬著幾條青筋，像地圖上的河流，隨著手腕的翻動而微微顫動。湯沸時，他便加一點冷水；香味溢出時，他便微微點頭。整個過程如同一場默劇，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鍋鏟與鐵鍋的輕碰聲，和偶爾從鍋中溢出的"嗤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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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客們等得不耐煩，有人問還要多久，老廚師只是抬眼看了看，又低頭繼續他的"默劇"。終于，他關了火，揭開鍋蓋，一股白汽便涌了出來，帶著鮮香，瞬間充滿了整個廚房。他盛了一碗遞過來，湯色奶白，表面浮著幾點油星，幾片咸肉和筍塊靜靜躺在碗底。

喝一口，先是咸鮮，繼而清甜，最后留下一絲蔥香在舌尖徘徊。這味道很復雜，卻又很簡單，就像春天本身——它包含了冬的余韻，又預示著夏的來臨，是一年四季中最富變化的季節，而腌篤鮮恰好捕捉了這種變化。

上海人喝腌篤鮮，往往配一碗泡飯。湯泡飯，看似簡單，實則大有講究。飯要隔夜的，吸飽了湯汁，變得軟糯；湯要趁熱，將飯粒浸透，又不至于太燙。吃一口飯，喝一口湯，便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這便是上海的春味了——不張揚，不濃烈，卻自有其動人之處。它藏在腌肉的咸鮮里，躲在春筍的脆嫩中，又浮現在蔥油的香氣上。每一口都是對春天的禮贊，每一碗都是對時光的珍惜。

人們常說"食在廣州"，我卻以為，上海的腌篤鮮，才是真正的"不時不食"的典范。它不只是一種味道，更是一種記憶，一種對季節更迭的敏感，一種對生活細節的執著。在這碗湯里，藏著一個城市的靈魂，也藏著一個季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