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萬高價,重金尋鴿。兩位順著生活理想的河流漂泊而北至的青年“東四”和“十條”停滯在北京鼓樓的胡同里,他們因一張“尋鴿啟事”開始了在鼓樓漫無目的的游蕩、尋找之旅。
這是近兩三年在青年群體中引起不少共鳴的文藝電影《東四十條》所講述的故事。兩位同是北漂的年輕導演覃牧秋和詹涵淇,沒學過電影,更沒相關經驗,僅憑借著在鼓樓徘徊迷惘了10余年的“靈機一動”,便扯上自己周圍的鄰居們,拍下了這部荒誕、沒有什么意義的電影。
在游客眼中,鼓樓是時下來北京城必打卡的熱門地。但對于一代代漂泊至北京的“理想者們”來說,鼓樓卻是埋藏在這座超巨型城市之下最為本真的生活之地。無論外界喧囂與否,走在鼓樓里,日子就會被拉得斜長,春的柳絮,冬的后海溜冰場,夢想和人生在這里都不必再有意義。
▌電影《東四十條》兩個生活在鼓樓的年輕人沒有拍北漂成功的故事,而是講述著迷茫在尋鴿路上的生活詩。Via.豆瓣電影
北京的老城區(qū)鮮有高樓大廈。自北海公園的白塔下遠眺,所能看到的最近一排起伏高樓便是東三環(huán)的國貿CBD核心地帶。而掩映在古與今之間、一層又一層濃郁古樹下的條條狹長胡同,便是鼓樓所在。
盡管鼓樓最初只是一棟位于北京中軸線上的老式木結構樓閣建筑,與另一棟直線距離不超過100米的鐘樓,構成了元、明、清三朝古都皇城里完整的“晨鐘暮鼓”報時體系。但隨著胡同居民生活的城市文化延伸,以鼓樓為重心逐漸形成為一處極具典型的北京生活街區(qū)。
▌夕陽下從北海公園白塔望向遠方高樓大廈 | ?視覺中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鼓樓”,這句話并不夸張。在2013年美國《紐約時報》將這里稱為“北京的布魯克林”之前,鼓樓便有著深厚綿延的青年文化沉淀。1924年隨著清朝末代皇帝溥儀慘淡離開紫禁城,承擔了近700年時間建筑功能的鼓樓也停止了報時。在此之后,鼓樓以另外一種方式記錄著這座城市里青春的反復“鮮活”與“消散”。
▌1940年的北京鼓樓 | ?視覺中國
1920年代的鼓樓,是老舍《駱駝祥子》里的市井江湖生存舞臺。彼時的鼓樓下匯集著來自天南海北謀求生計的年輕人們,算命先生、耍猴藝人、賣糖葫蘆的小攤販擠在一起,高達46.7米的鼓樓影子落在他們身上,歷史建筑與社群的共生,逐漸描繪出北京最真實的城市人文肌理。
從民眾市集的形成,到以提升國民文化素養(yǎng)為目的、由京兆尹薛篤弼在1925年批準鼓樓設立“京兆通俗教育館”,民國時期的鼓樓已成為居民們進行日常娛樂和文化活動核心場所。而這獨具煙火氣的北京文化印記,依托著鼓樓周邊胡同的一磚一瓦代代傳遞下來。
▌何勇《鐘鼓樓》MV Via.B站 二次元の音樂菌
1994年,魔巖三杰之一的何勇悠悠彈著吉他唱著“我的家就在二環(huán)路的里邊,這里的人們有著那么多的時間”,將搖滾刻入北京青年的精神圖騰中。關于生活和自我的存在,種種新一代的思考與彷徨,借由地下LiveHouse中躁動而理想的浪潮將鼓樓徹底塑造為一代人難以忘記的“精神坐標”。
2000年,王菲也騎起自行車在鼓樓胡同里溜達著完成了《香奈兒》MV的拍攝,老城的灰墻是慵懶叛逆的背景。千禧一代相繼匯聚于此,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鼓樓地界上涌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唱片店、樂器店、玩具店、動漫店等文藝店鋪,每一種同頻的人都能在鼓樓找到共振。
▌王菲《香奈兒》MV Via.B站
從小就成長在鼓樓的宋佳,現(xiàn)正在鼓樓經營著一家頗有人氣的中式咖啡店“靜水StillWater”。在她的記憶中,90年代~2010年代的鼓樓除了聚集著大量音樂圈人士、有意思的年輕人外,還有從童年起就彼此熟悉的鄰居們和有人情味的早餐鋪子、糧油菜店。
當無數因為“地道老北京味”慕名而來的外地游客們,每每在鼓樓里的大小胡同閑逛時,便會在白天居民們忙碌于生活的身影和夜晚沉浸在夢幻與理想的青年中,感受到人世間與烏托邦之間的那道縫隙。
除了像何勇一樣生長于此的本地青年,無論國別與身份,每個時代都會有無數熱愛胡同文化的青年們在鼓樓留下追求自我內在的身影。從外國人留在灰墻上的涂鴉兔子,到各種風味地道的外地餐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本土與外來的不斷交匯,讓鼓樓具有了一種看似傳統(tǒng)卻極有張力的魅力。
▌《東四十條》截圖
“鼓樓其實是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那道縫隙”,《東四十條》的導演之一詹涵淇則是典型的外地青年。即便是已經在鼓樓生活了10年之久,但她依然能清晰記得最初踏入鼓樓時,老舊胡同景色中,居民們安靜的白日生活與被年輕人們占領后的躁動夜晚所帶給她的反差與感動。
▌《東四十條》截圖
蹲坐在街邊的人們痛飲暢談,分享喜好,暢談理想,可以痛哭,也允許失意。直到第二天,鼓樓恢復白天的樣子,每個人也再從理想中奔向現(xiàn)實。
2013年,位于鼓樓東大街的“疆進酒”Livehouse因建筑安全問題被整改,而后遷至天橋藝術中心,這一曾有痛仰樂隊、新褲子等在此演出的Livehouse,曾是北京地下?lián)u滾的核心場地之一。次年,因租金上漲和城市規(guī)劃而陷入拆遷爭議的MAO Livehouse也退出鼓樓,搬至五棵松,一代人的亞文化時代最終消失于鼓樓的胡同中。
▌?疆進酒
在音樂圈的主力團隊們相繼離開鼓樓后,2017年前后的市政整治讓一些唱片店、獨立書店、漫畫店、玩具店等陷入修整門臉和調整經營方式的糾結中。“很多熟悉的店鋪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就搬走了,現(xiàn)逛鼓樓東大街會發(fā)現(xiàn)餐飲店很多,好玩的店反倒有些少了。”一些親歷了整個變化的原住民們,目睹著鼓樓新舊時代的更迭。
▌在年輕人群中好評度很高的Good Late Vintage,是許多中古文化愛好者們的日常聚會地。|? Good Late Vintage
2019年,長期生活在鼓樓附近的Xiaoxiao在鼓樓東大街60號開了一家古著店“Good Late Vintage”,隱蔽在胡同深處的小院內。在開店最初幾年,Xiaoxiao對鼓樓的印象依然停留在舊時的安靜和悠閑氛圍中,直至疫情結束后,Xiaoxiao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鼓樓好像變成了古著一條街,“新增了好多不同類型的古著店、還有一些咖啡廳,再加上鼓樓的爆火,游客也變得非常多了”。
宋佳也有著同樣的感受,“我覺得鼓樓最明顯的變化是疫情后,游客很多,胡同里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在嶄新群體的不斷涌入和環(huán)境變化的整體帶動下,鼓樓默默地進入了新一輪地商業(yè)文化迭代中。
▌?靜水StillWater
從“反叛”到“放松”,從“粗獷”到“細分”,2019年后的鼓樓店家們?yōu)槟贻p人群塑造出一種更具生活場景感的“日常烏托邦”。主打營造中式生活意境的咖啡廳“靜水StillWater”,從2013年開店至今,在不斷摸索和精進中,不僅咖啡越做越專業(yè),還將胡同文化所特有的松弛安寧,帶到鼓樓東大街邊。一方四合院內,靜守鼓樓的三時四季,來來往往的新老顧客們,會在此感受到一種口味、一種專注的恒定力量。鼓樓青年的理想,成長為了新的鼓樓生活。
如今的鼓樓,各家咖啡廳們可以說是越做越垂直,從東四頭條走到東四十條,年輕人可能依然會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但絕對會找到一款適合自己口味的咖啡,以及藏在咖啡背后的獨特生活趣味。
▌? 010北京自然
特別是近一兩年,許多新開業(yè)的咖啡館面向的客群非常細分,有為愛寵人士聚集的社交角落、有方便大學生們拍照的高性價比顏值咖啡店、還有一些則試圖將藝術生活性的一面融入到胡同生活中。
今年1月剛開業(yè)就一躍成為備受年輕人青睞的咖啡廳“010北京自然”,集合了咖啡、茶、酒和器物展示等,除了提供風味各異的手沖咖啡和康普茶、茶飲等,還會不定期策劃生活方式美學方面的展覽。
▌?010北京自然
主理人生活在鼓樓多年,也見證了鼓樓的變化,“店的舊址是2010年一位越南裔加拿大人開的餐廳,肆角餐廳。我經常來這吃飯,后來因為老板在加拿大不回來了,也逐漸走向終點,而我們當時正在尋找一個空間。”在他們看來,鼓樓在日復一日中雖然有很多人、店鋪離去,但整體氛圍并沒有太多改變,依然怡人閑適。
▌?010北京自然
“老店關了,新店又開,有變化,是不同味道。”在主理人之一shuyu看來,即使鼓樓曾經個性鮮明、躁動搖滾著的青年文化已經消散,但鼓樓本身所具有的強文化屬性并沒變,只是以新的形式在重生,也在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如我們的店名010北京自然,010是北京的區(qū)號,也像是任何事物從0到1又回歸到0,然后又有了開始的機會,消亡和重生,就是大自然不斷變化和發(fā)展的進程。”
“鼓樓的文化逝去了吧……”這一最常被人感慨的問題,誠然是每一位曾在、或是正在鼓樓生活著的青年們共有的感嘆。舊有的鄰居帶著人情味遠去,搬來不再打招呼的年輕人;常去的漫畫店和唱片店關門了好長時間,一回神卻發(fā)現(xiàn)多了花樣各異的餐飲店和小酒館……時代的變化并不會像歷史教科書上那樣,標明了準確的周期時間,只能沉浸到生活中、胡同里親身感受著。
如今,依然駐守在鼓樓的青年們難免會感慨著一輪輪人潮更新后被帶走的老北京煙火氣,但他們也相信,目前鼓樓給人的整體文化氛圍已經沒落了的感受,只是一個過渡階段,“就像品牌升級,城市發(fā)展在升級過程中也會有這樣一個取舍。”即使搬離鼓樓的朋友們,這幾年也會回來坐坐,順便去逛逛胡同、找一家口味不錯、審美在線的餐廳,慢慢的會有更多有意思的店回來。
▌?Dili Pala
2024年年底小董和小黎在鼓樓開了一家主題性小酒館“Dili Pala”,主打部落式嬉皮風的雞尾酒,除此之外還會舉辦一些攝影、文字、創(chuàng)作工坊相關的藝術活動。店面不大,經營時間也不長,卻在年輕群體中備受歡迎。
在Dili Pala看來,小店的人氣與鼓樓本身沉淀下來的青年壓馬路喝酒文化有關。在鼓樓尚還沉浸在粗獷、躁動的亞文化中時,每到天色一黑、飯點剛過的時間,就會有許多不知來處的年輕人們拿著罐裝啤酒,隨意坐在馬路邊,誰來了都能加入,熱烈地生活,暢快聊到醉倒。充滿理想主義氣息的詩意片段,似乎被刻進一代代鼓樓青年的精神中,這是一種鼓樓所獨有的文化韌性,影響著、并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生活理想者們。
▌?Dili Pala
喝酒依然是現(xiàn)在鼓樓的流行之一,“酒吧挺多的,酒鬼也挺多。喜歡聚在這里喝酒的年輕人很多,很容易喝酒交到朋友,一到晚上專場喝酒也方便”。來Dili Pala店里的年輕人們除了喜歡喝酒外,更多的則是鮮活、富有精力的,每個人都各有各的愛好,“他們通常喜歡溜達、喝酒、玩音樂、搞創(chuàng)作……”
▌?Dili Pala
當年的年輕人們用音樂和罐裝酒交朋友、談熱愛,現(xiàn)在的年輕人則紛紛選擇自己的方式來交朋友、找回迷茫和焦慮背后的內在主體性。而這也讓鼓樓的店鋪慢慢變得更為專業(yè)細分。每個并沒有招牌、或是不起眼的店鋪背后,可能就是一種垂直興趣愛好者們的“理想國”。一道灰墻之外,是游客們沉浸式的老北京體驗,而灰墻之內,則是留給青年們的精神生活之所。
鼓樓,一直在變,但也從未變過。從沒落到迭代,鼓樓始終是每一代青年在理想與現(xiàn)實夾縫中徘徊時,可以抬頭仰望的精神圖騰。
編輯|Kiki
文字|小語
新媒體設計|April、師愈哲
圖片來源|以上標注、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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