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謝稚柳第一次見到陳洪綬的《梅花圖》,目光便再也無法移開。畫中老梅根部旁三條嫩枝破土而出,那股奇崛的生命力讓他“拍案叫絕”。彼時寄居江南寄園的他不會想到,這驚鴻一瞥將牽引他一生與梅花的藝術因緣。
早年落筆,梅枝總帶著陳老蓮的魂魄。1945年冬日,他在重慶繪就的一幅梅花圖上題詩:“裁冰鑄雪了無因,空里天華不著身。”枝頭文禽靜立,梅瓣工致如雕琢,枝干斜逸中可見宋代院體畫的嚴謹骨架,設色明麗卻不失清雅。陳洪綬的奇倔傲岸在此化作一股秀逸之氣——這是他藝術蛻變期的印記:取法陳老蓮的造型意趣,又融入宋人筆法的精微,將孤冷凄慘轉為端莊雍容。
他曾在詩中坦承:“忽漫賞心奇僻調,少時弄筆出章侯(陳洪綬)。”但真正的藝術大家從不甘于復刻。隨著敦煌壁畫的臨摹、故宮藏畫的研習,他的視野穿越明清直抵唐宋。畫面中的梅花漸漸褪去怪誕變形,線條愈發清勁,仿佛文人風骨的自然流露。一開敦煌莫高窟創作的梅花冊頁上,分明是陳氏勾勒的工致,卻多了幾分江南文人的溫潤。
步入晚年,他的筆墨如老梅虬枝般自由舒展。一幅賀新婚的梅花圖中,老干以書法筆意勾皴兼施,新枝自然生發,紅梅點染如珠玉。巨石以水墨縱橫涂抹,正是他獨創“落墨法”的揮灑——墨彩交融間,工筆的克制與寫意的奔放達成奇妙平衡。最令人驚嘆的是雪梅圖景:留白處似未施毫墨,卻見積雪壓枝;淡青暈染的冰凌間,幾簇紅梅倔強綻放,恍若聽見嚴冬里生命的低語。
他常將梅與石并置。嶙峋巨石突兀矗立,七莖翠竹為伴,紅梅從石側探出春消息。這般構圖暗合陳洪綬《梅石圖》的遺韻,但墨法已大不相同——以淡墨濕筆勾勒皴擦,濃墨焦墨積染層疊,山石頓生渾厚質感。石喻堅貞,梅呈清雅,竹顯高潔,三重意象在畫卷中交織成文人精神的圖騰。
書法是他畫梅的骨血。早年習陳洪綬,結體內斂而撇捺外拓;中年參黃庭堅、懷素草書,筆鋒勁健如梅枝。畫面題詩時,細勁俊朗的字跡與梅花清姿相映成趣。詩情亦自不凡,那首“裁冰鑄雪”絕句被反復題寫,學者贊其“詩宗晚唐,風格略近杜牧”,三絕之譽實至名歸。
他筆下的梅花從不止于形似。虬曲枝干間蘊藏著與嚴寒對抗的倔強,綻放的花朵宣告著不可遏制的生機。看那雪霽圖中,老梅穿越冰封舒展新蕊,分明是畫家歷經滄桑仍懷抱熱忱的自我寫照。當筆下紅梅倚石而立,翠竹為伴,中華文化中象征福壽平安的意象便化作視覺的詩篇。
從癡迷陳洪綬的奇僻少年,到融匯唐宋創立新格的巨匠,謝稚柳的梅花之旅亦是藝術生命的綻放歷程。筆底寒香流轉八十余載,終成穿越時空的春天——在每一株墨梅的枝頭,我們仍能聽見生命對嚴冬的從容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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