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電話里的聲音竟帶著一種近乎歡欣的急促:“我交女朋友了!可她過敏,狗得趕緊處理掉!”那歡欣里分明裹著不容分說的決絕,聽不出絲毫對相伴三年泰迪的留戀。
朋友突如其來的通知,竟像丟開一件多余行李般輕易,那只泰迪,瞬間成了他愛情新途里必須鏟除的障礙。
泰迪被送來了,我付了些象征性的錢,它怯怯地縮在角落,眼神里汪著不安的水波,似在無聲探問:主人不要我了嗎?
我家那只雪白比熊好奇地湊近,嗅了嗅這位新客,繼而歡喜地搖起尾巴——它以為從此多了一個玩伴。
我心中也漾起一絲暖意,以為這小小生靈終是找到了安穩的歸處,然而,泰迪顯然帶著它在舊家被驕縱過的深深烙印。
開飯時分,我將面條盛進它的碗里,它只是湊近聞了聞,便嫌棄地扭開頭,下巴揚得老高,一副鄙夷的神情。
我無奈只得添了些肉進去,它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始享用,姿態猶如一位被服侍慣了的公主,我搖頭嘆息,朋友昔日無度的寵愛,竟將它的胃寵成了無肉不歡的刁鉆模樣。
僵局持續數日,正當我束手無策之際,比熊卻無意間成了我的救星。
那天,我照例端出兩碗清水面條,泰迪照例猶豫不前,比熊卻風卷殘云般迅速吞掉了自己那份,繼而眼巴巴地盯著泰迪那份,喉嚨里發出渴望的嗚咽。
就在比熊即將撲向泰迪碗的剎那,泰迪仿佛瞬間驚醒,猛地沖上前護住碗沿,隨即也低頭大口吞咽起來。
那一刻,比熊那天然旺盛的食欲,竟成了馴服泰迪公主病的一劑良藥——它用毫不掩飾的“貪婪”逼出了泰迪被慣壞胃囊里潛藏的生存本能,食物面前,矜持頃刻瓦解。
吃的問題稍解,泰迪又暴露了另一種根深蒂固的舊習——它頑固地認定那張柔軟的大床才是它理所當然的臥榻。
夜深人靜,每當我把它輕輕抱下床,安置于旁邊鋪著軟墊的狗窩,它便如同被褫奪了王冠的君主,眼中滿是不解與慍怒。
須臾之后,它又悄然無聲地躍回床上,蜷縮在我的腳邊,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它那固執的堅持,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昔日朋友家中模糊不清的界限——它早已僭越了寵物的位置,把自己當成了那方小天地的共主。
無奈之下,我只好狠心將它請出臥室,關在客廳過夜,哪知這一舉動徹底點燃了它心中壓抑的怒火。
翌日清晨,客廳里一片狼藉——它竟拖拽著自己那柔軟的狗窩,一路倔強地拱到了緊閉的大門口!
它端坐于窩上,對著門板昂首挺胸,眼神里燃燒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一位宣告獨立、準備踏上流亡之路的君主。
我愕然失笑:“家里的財產,豈能自己長腿跑了?”這場無聲的抗議,竟以如此戲劇化且倔強的方式上演著。
萬般無奈,我只能暫時將它請進狗籠,籠門輕落,泰迪先是一愣,隨即發出委屈的嗚咽,繼而轉為憤怒的咆哮。
它用爪子瘋狂地拍打鐵欄,喉嚨深處滾動著低沉的威脅,甚至在我靠近時,露出尖利的小牙,發出警告的嘶聲,那眼神,分明是尊嚴被冒犯的激烈控訴。
面對這成年泰迪身上凝固的舊習氣,我深知馴養之路漫長。
如今唯有將這倔強的小生命小心安置于鐵欄之內,讓那方寸之地成為它重新認識界限的課堂,它那被寵壞的靈魂,需要時間和耐心去重新描畫清晰的邊界。
泰迪的“駕到”,儼然一場猝不及防的風暴,攪亂了原本的寧靜,然而,正是這風暴里裹挾的麻煩與啼笑皆非,映照出生命之間相互塑造的幽深隧道,比熊無意間治愈了它的挑食;
籠中的界限,則逼視著它(也逼視著我)去重新學習相處之道。
原來馴養并非單方面的征服與施舍,當泰迪在籠中倔強呲牙時,我恍然徹悟:生命之間每一次邊界的碰撞與確認,都像命運刻下的獨特紋理……
這些看似麻煩的周旋,何嘗不是生命彼此嵌入、相互磨礪的隱秘路徑?它不僅需要泰迪放下舊日嬌寵的冠冕,更需要我學會在堅持的磐石上,鋪展一層理解的柔絮。
人世間真正的羈絆,從無輕易的臣服,亦非一方的恩賜;
它總在彼此笨拙的試探與磨合中,于無聲處悄然滋長,最終長成足以安放兩個靈魂的、堅韌而溫暖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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