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宛如阿修羅》
一、你聽見了嗎?
我在電話那頭,數到了第二十七聲。
他才接。
聲音很輕,像躲在屋子深處。“喂”了一句,接著說:“你可以問了,慢一點問。”
我們約好上午十點連線。他遲到了整整十分十二秒。若他不來,我能理解。
這不是一場容易的談話。我得請他把那些早已結痂、很可能已經風干的傷口,再翻開一次,講給一個陌生人聽。
從通話開始,到我們結束,一共189分鐘。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在沉默。
我為什么要寫他?
一開始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是瘋了》那篇稿子。講的是一個女孩被家人送進“戒網癮學校”,五天后被救出。我采訪她姐姐時,她說:“要不是秋正他們,我妹妹現在可能已經‘瘋’了。”
“秋正他們”,是一群人。—個沒有名字、由親歷者組成的地下救援網絡。他們試圖把另一些人,從“矯正”之中,帶回來。
我順著這條線找到了秋正。
后來我發現,他不是“那群人”里的某一個。他是那個故事的反面,或者說,另一個入口。
我們習慣把這類報道的主角當作“受害者”:他很慘,他得救了,他說出來了。但秋正不是。
他不是撞上了一次暴力,而是親身進入一個系統,被它剝奪過、壓碎過,又試圖從內部轉身,把別人拉出來。他沒有完全“康復”。他不是義工,也不是社工。
他說:“我只是不想看著他們社死得像我當年那么干凈利落。”
我見到他的方式,是聽見他的聲音。他沒有直接講自己的故事。他說:“你有沒有發現,這個社會從來沒準備好,去接受一個和它不一樣的人。”
我聽見這句話時,窗外陽光正好。蟬鳴透過窗縫響起來。我想,這篇文章,大概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二、看起來“沒問題”的人
秋正說,他小時候很聽話,屬于那種走到哪兒都被人夸的孩子。
成績名列前茅,初中拿過化學競賽銀牌,高中念的是市里最好的重點班。話不多,規矩利索,老師喜歡,同學也服氣。“那時候的我,很干凈。像一張完成得很整齊的作業紙。”他說。
他出身再普通不過的家庭。父親開貨車,母親做點小生意。家里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對孩子的未來有著格外純粹的期待。
“他是我們家的盼頭。”這句話,從秋正上小學起,父母就不止一次在親戚飯桌上講。語氣里,是一種不容辯駁的自豪。
秋正從不覺得那是壓力。他確實努力,也確實相信:只要照著父母的方式往前走,就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他們要的,我其實都盡量在做。”
直到高二那年,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懷疑:他是不是再也做不到了。
那天,他找父母談話。他說最近有點情緒波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也可能是因為“好像喜歡上了一個男生”。
他說得并不激烈,只是像在描述一件不太確定的事。還補了一句:“我想去看看心理醫生,問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這句話剛落,空氣像是凝住了一下。
“他們誰都沒吭聲,先是沉了一分鐘。”
“我爸站起身,出去抽煙。我媽則開始收拾桌子,拿鍋鏟擦來擦去,反復擦。像在擦掉什么沒看見的臟東西。”
那一刻,他意識到:不是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是他們拒絕承認那正在發生。
三天后,家里請來了一位能“通神”的“師傅”。過了幾天,又換了一個“更有法力”的。他被帶去焚香、跪拜、蘸符咒、甩雞血。他當然不信。但不敢說“不”。
“我知道,一旦反抗,他們就會認定我是徹底不對勁的那個。”他說。
有一次,他半夜睡著了,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床邊撒東西。睜開眼,看到“師傅”正往他枕頭撒黃紙灰,嘴里念念有詞。他沒有動,閉上眼,假裝繼續睡過去。
“我媽說,有人在我身上做了手腳,讓我變成這個樣子。”
“她沒說出口的那句是:你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他說這些時語氣很平,像在講別人的事。最后,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其實,我只是想被他們看一眼。”
那句話落下,像是一聲無聲的嘆氣,不是控訴,是確認。
后來他上了大學,讀有機化學,分數線剛好卡進那所學校。他以為一切都開始了。第一次租房、第一次選自己喜歡的課、第一次一個人買菜做飯。他像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對自己未來有過短暫的想象:當實驗室助理、做個好論文、申請研究生,把“出息”這兩個字活成自己的。
大一過得平靜。到了大二,父親打來電話,說:“回來一趟吧。”他沒答應。
幾天后又打來:“你要是能養活自己就別回來。”他開始做家教,寫題庫,晚上打零工。后來實在扛不住,向學校申請了休學。
他沒回家,借住在一個朋友那里。每天讀書、做飯,日子簡單。他說:“那段時間,我還挺像個普通大學生。”
他和室友一起做飯。有時候放音樂,有時候不放。鍋里飄著飯香,空氣靜下來,像一段別人生活的片段借來暫住。“有時候我都覺得,那才是真實的我。”他說。
2024年7月,外婆去世一周年。父親打電話:“回來掃個墓。”外婆是帶他長大的。他說:“我欠她一面。”
那天傍晚,家里燉了排骨湯。兩葷兩素,一碗湯,一碗米飯,和小時候的餐桌幾乎一模一樣。父親舉杯,說:“咱也該放下了。以后會越來越好。”
他喝了一口湯。沒多想。低頭時,他看見刀口菜切得極整齊,每一片都薄而一致。
兩分鐘后,有人敲門。
三、沒有誰喊疼
他是在那天晚上被帶走的。
三個男人穿著統一的深綠運動外套,自稱“老師”。先是客客氣氣地說“麻煩配合一下”,再三確認“你愿不愿意去改變自己”。沒等他開口,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手腕。
秋正說,那一刻他沒有掙扎。
他覺得自己像一塊安靜的物體,不需要解釋,也不值得反抗。廚房水聲嘩嘩,母親還在洗碗,沒有人抬頭看他一眼。
他張了張嘴,想喊出聲。他們拿膠帶封他的嘴。夜色很深,一輛面包車等在門口。他就這么被穿過夜路,八小時后,送進一座叫“青少年成長培訓學校”的地方。
那是一棟改造過的老教學樓。墻面刷成磚紅色,窗戶加了鐵柵。牌匾上寫著“專注力提升”“情緒管理工坊”“心理減壓課程”,每塊招牌都帶著一種被包裹過的溫柔暴力。
門口站著一個教官模樣的人,見他們進來,問:“新來的?”另一個人點頭,說:“叛逆型的,家里簽了長期協議。”沒有人問他愿不愿意。
第一晚,他換上了統一的校服:兩件短袖,一條深藍褲子。住在三樓盡頭的十人間,鐵架床,一條鋪了兩層的被單。九個學員,一個教官。
那晚很熱,風扇像喘不過氣一樣吱呀作響。有人夢話,有人咳嗽。沒有人哭。也沒有人喊疼。
“疼這個詞,在這兒沒什么用。”秋正說,“只要你開口,別人就知道你還沒習慣。”
生活被分割成嚴格的模塊:起床、出操、吃飯、寫字,像流水線。站隊列,聽口號,復讀一套套“問題少年轉化宣言”。
教官會問:“你為什么來這里?”
有人回答:“因為我不懂感恩。”
教官點頭:“很好,再說一遍。”
那人再說一遍:“因為我不懂感恩。”
秋正說,這一切最恐怖的地方是你開始習慣這些句子了。
“我一開始還會在心里反駁,覺得‘我沒錯’、‘這不是罪’。但久了,會不自覺地想,是不是我真的有點問題?”
每天晚上都要寫一頁“自我反省”。教官不滿意,就抄五遍。“我曾經寫過一遍‘我愿意改’,但我根本不信這句話。”后來他不寫了,教官讓他整晚站走廊。
“有一天,我寫了一封信,不是寫給誰的,只是寫。”
“我怕哪天我真的不在了,連自己發生過什么都沒人知道。”
那封信,他是躲著寫的。用上廁所的五分鐘,寫上幾行。
后來他說服了22名學員一起寫聯名信,記錄他們的遭遇。大致是學員總數的十分之一。
“有些人在里面待久了,習慣到絕望;也有一些,適應得很好,成了教官的助手。”
“敢寫下名字,要很大的勇氣。一旦被發現,會打得很慘。”
他把字寫得極小,一頁縮成一張紙,藏進鞋墊里。
他已經偷偷找好了“信使”,一個即將“畢業”的高中男生,在機構待了八個月,即將出去。秋正求他把信帶出去,交給外面任何一個能聯系到他朋友的人。
那天晚上下著雨。他用塑料袋包好信,綁在那人的背心帶下方。
走廊上有學員在集體朗誦:“感謝教官的引導,我終于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秋正低頭系鞋帶,手指在微微發抖。
他說:“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也許,我還在活著。”
四、誰來接住他?
那封信被帶了出去。幾天后,送到秋正朋友的手里。
朋友們建了一個臨時聊天群,開始商量怎么辦。有人說“報警”,有人說“警察不會管”,也有人問:“要不要試試發到網上?”
信的內容不長,但有幾個確定的坐標:學校外觀、幾個教官的稱呼、同學的名字以及他們為什么被抓進來,還有一句近乎遺言的請求:“如果我死了,請不要當作什么都沒發生。”
那封信,像一截生銹的鐵錨,從密封的黑盒里砸向現實社會。
他們開始行動。打電話報警,被問:“你是他什么人?”答:“朋友。”那邊沉默,隨后:“這是家庭內部事務。他父母說他沒事。”
他們試著找社區、找婦聯,幾乎所有回應都一樣:“父母可以教育孩子,旁人不要插手。”
警察還出示了一段從秋正父母那里取到的視頻。視頻里,秋正身著校服,在“學校”里生活得很正常。顯然,這是校方發給其父母的證明。
有人說:“我們把信發出去,讓更多人知道他還活著。”
他們截取了信的部分內容,模糊敏感信息,做了一張圖文求助貼,發到社交平臺上。配圖是信的照片、幾張視頻截圖。
視頻里,秋正穿著校服,站在院子一角,背對鏡頭,一動不動。像一棵不愿再彎腰的草。
那條帖子的轉發量不算高,但傳到了剛剛好的人手里。
有網友認出那是一家湖南地區的“問題青少年成長中心”,早些年上過新聞,后更換牌照重新開張。再往下翻,能找到一些舊資料。這些片段合起來,足夠成為線索。
朋友們帶著這些證據,跨省報案。
那天是8月16日凌晨三點,一輛警車停在培訓基地門口。兩位警察下車,走進那棟磚紅色的教學樓。半小時后,秋正被帶出,送往當地派出所。
他還沒反應過來。只記得有人問:“這些信,是你寫的嗎?”他點了點頭。
警察隨即帶他去醫院體檢。他的體重下降近10公斤,有輕度內出血、心包積液,醫生還標注了PTSD前兆。
然后是和父母見面。他聽見父親說:“我們是為了他好。”聽見學校負責人說:“我們都是正常訓練。”
警察把他送出了那所學校,但沒人告訴他下一步去哪。他只是被“帶出”了,并沒有被“接住”。
他站在派出所門口,感覺有點冷。身上沒錢,也不知道去哪。幾個小時后,他的一位朋友從另一個城市趕來,帶他住進了醫院。醫生翻完檢查單,只說了一句:“怎么現在才來?”
父親后來去過一次醫院,對他說:“你這是活該。要是早聽話,哪有這些事。”
秋正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可他們這么說,反倒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我不能消失在他們寫好的劇本里。”
出院那天,陽光很足。他站在醫院門口,閉了閉眼。
那一刻沒有解脫,也沒有什么“幸存者”的光環。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我還在這兒。”
三天后,他加入了那個沒有名字的志愿網絡。群里有一些像他一樣剛被救出來不久的人,也有一些有援助經驗的朋友。“我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救別人。”他說。“但我可以試著,回應他們發出的信號。”
五、不是每一封信都有人收到
“我們大概接到了100多個求助請求。真正成功的,只有5個。”秋正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緩,像是在報數,沒有怒火,也不激動。
“成功的,都是運氣好。”他說。
最近一個被救出的,是一個初中女生。家人說她“逃學、沉迷手機”,便送去了廣東一處矯正營。其實她只是喜歡看動漫,不愛參加周末的數學沖刺班。
她的姐姐在國外讀心理學,是那女孩生活里唯一的“出口”。她連夜翻譯資料、整理材料,與社區、派出所、媒體溝通,幾乎是憑一己之力拉起一場小型的營救。
“救她的是她姐姐。”秋正說,“我們只是過程里一個回應,讓她沒那么孤單。”
他記得另一個沒救出來的男孩。17歲,中度抑郁,曾休學。在母親簽下一紙“封閉成長營”的合同后,被人帶走。
那天晚上,一個年輕朋友慌亂地打來電話:“他剛剛被抓走了。”語氣顫抖,像是親眼看見什么不可逆的事正在發生。
秋正和伙伴立即啟動了應對程序:報警、查機構、寫材料、聯系當地社區。但每一步都被一句話攔下:“你不是監護人。”
當晚,男孩打出一通電話。他只說了一句:“別找了,我媽說那是為我好。”然后,就徹底失聯。
“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活得怎么樣。”秋正不愿再提那男孩的名字。“我有時候夢見他從高空跳下,在我面前回頭,說了句‘謝謝’。”夢里沒有聲音,只有那句“謝謝”。
不是每一封信都能被收下。不是每一個出逃的人都有地方可逃。
有的孩子剛被帶出,又被送回。有的被轉送至另一家更“隱蔽”的機構。還有個自閉癥少年,獲釋三天后失聯,至今無下落。
他們的“問題”,有時不過是沉默、遲鈍、懷疑、有自己的喜好,不愿按表演式的節奏長大。他們被貼上標簽:厭學、逃學、網戀、早戀、夜不歸宿、沉迷游戲……也或者只是因為不結婚、畢業不找工作。
秋正和伙伴們統計,全國像這樣打著“成長營”旗號的機構,至少有1400多所。多集中在中部、南部的三四線城市,郊區,縣鎮,外立面刷著“心理健康”“品格教育”幾個字,規模動輒上百人。“我們自己核對不清。”秋正說,“現實比這個數字多。”
“最難的是,講清楚這件事,為什么不該發生。”很多家長的邏輯近乎一致:
“我們是出于愛。”
“總比他出事強。”
“你們能負責他的一輩子嗎?”
“我們是監護人,法律站在我們這邊。”
“是的,他們是監護人,”秋正頓了頓,“可誰來監護他們?”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像往寂靜水面丟下一粒小石子。
他常常陷入一種道德疲憊,不是身體撐不住,而是一次次試圖證明:某個人值得被救,卻一次次發現,他在自己的生活里,是個不被需要的人。
“我有時會想,我是不是打斷了別人命運的自然軌跡。”他低聲說,“也許,他們原本就注定要沉下去。”這不是放棄,而是一種自我寬恕。
“可如果我不出手,怎么對得起當初被人拉起的自己?”他笑了笑,像在輕輕嘲諷自己的矛盾,“其實我也沒真的被救贖。我只是,被推回了人群。”
不是有人拽他出深水,而是那些“處理他”的人,突然放手了。他被扔回了社會,一個沒為他準備位置的社會。
“回到人群之后,總得做點什么。不然心里過不去。”
“你哪怕只拉住一個,也算給這個世界挪了點地方。”
六、仍站在風里
人的命運,不總是升起的。有時候,它只是在泥濘里掙扎著不再下沉。
秋正“獲救”后,與他一同被困的學員們被轉移。根據公開資料,那所機構四個月后,因經營范圍不符合、超標準超時段收取培訓費、存在寄宿和接受成年人進行培訓等行為,被吊銷民辦教育辦學許可證。
他爸媽的精力撲向了秋正弟弟身上。現在的他,正在準備返校的資料。他說,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讀得進去,但還是在填。
宿舍的書桌上,攤著幾本翻舊的教材,邊角折起。還有一份心理評估表,只填了一半。是醫生出院時建議的,用來記錄情緒波動的時間點。
“我沒有完全照著來,”他說,“但偶爾記一筆,還是有用的。”
他醒得很早。有時候凌晨四點多,天還沒亮。他不開燈,不刷手機,只是看著窗簾后那一小片灰色,慢慢泛白。
“像開機的過程吧。”他說,“我得等自己一點點重新變成人。”
他有時會收到一些私信:
“你能幫我找到我妹妹嗎?”
“我朋友失聯了,好像被送去一個地方。”
“我該不該報警?”
他說,他一條條會看,但不是每條都能回。
“我不是組織,也不是專業人士。我只是還在這里。”
“你讓我全都接住,我接不住;讓我全都不管,我也沒法安心。”
“我也想過,如果從此不再回應這些,會不會輕松一點。”
“可輕松,從來不是我活下來的理由。”
“那就挑一個能幫的,幫。”
去年冬天,他去派出所咨詢改名。窗口的人問:“你想改成什么?”他說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就是個能從頭來的名字。”他說。
工作人員看了他一眼:“但你需要戶口本。”他點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后轉身離開。那天飄著雪,風正好刮過路口。他把頭埋進圍巾,在風里站了一會。
“我也不是非要改名。”
“我只是想要一個,別人沒替我決定的名字。”
“有些人以為我們是在抗爭什么。”他說,“其實不是。我只是想過得像我自己。我不想再對著鏡子練習‘我錯了’。不想再被人決定我要去哪。”
“我沒有錯。”他說得很輕。
“我沒好起來。”他說。
“我也不是非為了什么才活著。”
“有時候風很大,我就蹲下來一點,等它過去。”
“活著,就是還沒被吹走。”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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