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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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西窩寨手記》是作者陳霽的紀行,從羌寨始祖拓荒的古老傳說,到非遺傳承人家中躍動的羌繡針腳;從熱鬧非凡、飽含傳統韻味的婚禮,到人與大熊貓、金雕等生靈的奇妙際遇,無不展現西窩羌寨的獨特魅力,此篇文章并不僅僅是簡單的地域書寫,同時也是對人類文明發展歷程的微觀透視,以及對人與自然、生命與文化、傳統與現代等宏大命題的深刻思考。今日,我們全文推送陳霽的散文《西窩寨手記》,以饗讀者。
西窩寨手記
陳霽
溯流而上
入秋后,老天爺像個喜怒無常的熊孩子。先是暴雨連綿,涪江上游山洪、泥石流頻發,讓各級官員緊張得要繃斷神經;好不容易洪水退去,天氣轉晴,氣溫又從二十幾度噌噌噌直逼四十度,強加給我們“水深火熱”的極限體驗。
酷熱難耐。溯流而上,就有一個叫“西窩”的羌寨,帶著股股清涼氣息從大山的褶皺里冒了出來。
在長江龐大而復雜的水系里,嘉陵江是長江的支流,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湔江是涪江的支流,青片河是湔江的支流,上五河是青片河的支流,而鏵頭嘴溝,則是上五河的支流。西窩羌寨,就在鏵頭嘴溝南岸的臺地上。
別說長江,就是于涪江而言,西窩也位于神經末梢。
坐標北川羌族自治縣西北頂端,岷山南段最高峰插旗山南麓。這里土地肥沃,雨量豐沛,大山海綿一樣吸滿水分。上五河及鏵頭嘴溝、凌冰溝、石龍溝、瓦西溝、下里里溝、中里里溝、上里里溝和小寨子溝等支流、支溝,都是大山鼓脹的乳房射出的奶汁,滋養著那些常綠闊葉林、落葉闊葉林、針闊混交林、亞高山針葉林和高山草甸,總共二百六十二科、八百八十二屬、兩千一百五十種植物。
如此豐富的自然寶庫,這里至今也是亞洲自然生態保存得最完好的地區之一。遠古洪荒直至明代,這里的“業主”只有大熊貓、金絲猴、牛羚、林麝、老虎、豹子、黑熊、金雕等野生動物。它們吃草或者吃肉,一切都自有規律,年復一年,似乎亙古不變。
新認識的朋友喬官元就是西窩人。他講的西窩始祖故事,有些老套但言之鑿鑿,讓你不得不信。
西窩羌寨(圖源于網絡)
故事說,元末明初的某個秋天,插旗山背面的茂縣因為旱災、森林大火和戰亂民不聊生。絕境中,有兄弟倆冒險進入插旗山無人區打獵。翻過山來,滿目青蔥葳蕤,溪流淙淙,與家鄉的荒涼迥然有別。越往下,越發感到氣候溫潤,土質肥沃。中途歇息,他們從衣袋縫里抖出幾粒青稞插入野豬拱過的泥土,并做好標記。次年,到了青稞成熟季節來查看,見青稞莖粗穗大,顆粒飽滿,兄弟倆立馬就伐木建屋,開始了刀耕火種。如是三年,年年豐收,一家人從此豐衣足食。鄉鄰們羨慕,也隨之遷徙,逐漸發展成為西窩、河壩、茶灣、大寨、小寨等五個寨子。
這就是所謂的“上五簇”。其中的西窩,在河的盡頭,路的盡頭,儼然也是世界的盡頭。
寨子
被峽谷里激流的喧囂一路追攆,我按導航的指引抵達西窩。
夕陽像是一種涂料,給那些吊腳樓、古樹、古井、索橋和拱橋額外地刷了層滄桑。廣場周邊近年才修的那些羌式民居或客棧,嶄新的木質因為涂上暮色,與古寨不再違和。有高大樓房的陪襯,一間老屋就格外顯眼,像一處歷史遺跡。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前,戴著老花鏡,腳邊擺著竹笸籮,正聚精會神地繡著什么。直到我停車,關車門,她才抬起頭來。一抹斜陽打在老墻上,也照耀著她鑲花邊的天藍色衣裳、繡花圍腰、青布頭帕和黧黑多皺的臉龐。她身后的轉角走廊下,吊墜的玉米和辣椒串在濃重的陰影里閃耀著金黃和大紅。房前兩株巨大的辛夷,落葉滿地,像兩只巨鳥正在換毛。
這場景讓我想起不久前朋友送的一本畫冊。封面上,也是這個繡花的老太太,也是這間老屋,記得標題叫《夢幻神奇之地》。
后來我才知道,“夢幻神奇之地”,翻譯成羌語就是“西窩”。
西窩屬于青片鄉上五村。清代著名學者、浙江象山人姜炳璋,是紀曉嵐摯友,兩人是同科進士,他曾經在北川(當時叫石泉)做過五年縣令。他在任上編修的《石泉縣志》載,青片河中上游地區的羌族,被統稱為“青片番”。它又分為上五簇、中五簇和下五簇三個聚落。
“簇”,即族。今天的上五村即由上五簇演變而來。明代中期前,這里以及與青片河隔山并流的白草河兩岸,還處于無政府狀態,統稱“白草番”。官府的統治簡單粗暴,某些白草番首領坐井觀天卻野心勃勃,北川大地始終躁動不安。明嘉靖年間,終于爆發“白草番亂”。白草番首領自稱皇帝,阻斷交通,攻占官軍據點。嘉靖皇帝震怒,派大軍鎮壓。兵鋒所向,白草番主力被殲,所有羌寨碉樓被夷平,男人們不得不來到官軍營地,在鼓樂聲中排隊領取事先寫好姓氏的帽子。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帽子里寫什么以后就姓什么。隨后,羌人“賣刀買犢”,官府也相應地實行懷柔政策,北川境內的民族大融合由此開始。
上五簇卻是例外。朝廷大軍即將到達之際,這里的頭人們審時度勢,主動“歸順”。于是“皇恩浩蕩”,網開一面,讓這里碉樓依舊,歌舞依舊,釋比唱經祭祀依舊。即使后來土司制度廢止,上五簇演變為上五村,傳統的生活方式依然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這樣,一份原生態的羌族生活樣本,就在插旗山下留存至今。
我預訂的是王安蓮家“古羌山莊”的客房。
我事先已經知道,王安蓮全家都多才多藝:她曾以民歌和口弦登上國家大劇院舞臺和香港國際大舞臺,她母親王澤蘭(即剛才門前繡羌繡的那個老太太)的口弦和羌繡、老公梁元斌的口弦制作、兒子王浩的沙朗,都是省級或市級非遺。梁元斌還擁有一門絕技:打岔。“打岔”據說是西窩獨有的民間說唱,相當于快板加脫口秀,節奏鏗鏘,朗朗上口,插科打諢地講故事,也現場即興演唱。下地干活累了,來上一段,生動風趣,很解乏。
僅從王安蓮家看,古老的羌文化,依然在西窩寨子里生猛地活著。
放下行李,出廣場,我在幾棟老房子濃重的陰影里沿墻根往上西窩走。房屋參差,瓦頂錯落。落日血紅,西天深藍,隔著屋檐,把鋪在地上的陰影都變成了藍色。靠山腳是一片菜地。玉米掰了,秸稈還立在地里,行行枯黃分割了大片的青蔥。地邊的亂石矮墻掛著枯死的瓜藤。菜地盡頭有個院落,院里一株銀杏在晚霞里金黃耀眼。風從河谷吹來,落葉如雨,像是上天慷慨地將金幣撒向人間。落葉均勻地鋪在地上,鋪在院子中間的石磨、石桌上,純粹而強勢的金黃與石磨、石桌、石墻、石板路的灰黑以及木樓的暗黃組合,再以蒼茫群山為背景,讓此刻的西窩美如現實版的世外桃源。
夜色漸濃,最后的晚霞如同灰燼里的火炭,在微風中明明滅滅。柴煙氣息里,老墻上一塊木牌中的文字依稀可辨:
中國傳統村落
上五村
中華人民共和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監制
繡娘
晚飯后,王澤蘭繼續繡那件圍腰。
不只她繡,王安蓮也繡——她繡的是一件褂子。
羌繡,應該是羌人從游牧時代進入農耕時代就開始了。那時,獸皮變成了棉麻織物,金屬針代替了骨針。人們定居下來,閑暇也多了些,在對周圍環境的審視中,人們源源不斷地體會到美感。因此,來自大自然的美的元素開始用于服飾。高山、流水、云霞、花草、動物和日月星辰,以及羌人的羊圖騰,經由羌族女人的巧手,都變成大雅大俗的圖案,停留在人們胸前、袖口、下擺、裙邊、腰帶甚至鞋面。延續幾千年,羌繡從單色到復色,從本色到染色,從麻線到棉線、絲線、金線、銀線,最終成為羌民族最鮮明的文化符號。
在王安蓮兒時的記憶里,每當放下農活、干完家務的夜晚,箭竹火苗照耀下的羌繡就開場了。奶奶繡,媽媽也在繡。
一天,奶奶從竹笸籮里抬起頭,對她說,姑娘家一要學針線,二要學茶飯。這話的意思是,女孩子從小就要學習羌繡,懂得支應客人。
她把奶奶的話記住了。沒多久,她找了根木棒,把它想象成一個人,端頭就是腦袋,給“他”包頭帕、縫圍腰、做小鞋子和小衣裳。漸漸地,她沉迷其中,就像現在有些孩子沉迷于打游戲一樣。
一天,她到河邊放牛。這最讓她開心,因為她只需用余光偶爾把牛瞄幾眼就可以了,其余時間都可以用來繡花。沒想到,這牛調皮搗蛋,趁她埋頭繡花,竟溜去偷吃莊稼。它東家不吃西家不吃,偏偏吃了老摳家的玉米苗,老摳吝嗇,脾氣暴,心胸狹隘,剛和她家吵過架,牛吃玉米苗自然是火上澆油。
事情鬧大了,挨父母一頓暴打在所難免。更嚴重的是,父母要登門給對方道歉,牛吃了的玉米苗除了補栽,還要另按一株兩個玉米賠償。
牛吃莊稼事件,并沒有打斷她的羌繡之路。后來她總結,學羌繡一要天賦,二要熱愛,三要勤學苦練。因為她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她十幾歲就開始學畫紋樣。羌繡在黑布上具有最佳效果。她攪一碗麥面糊,就像酒店里的燕麥汁那樣的濃度,把鞋底針倒過來,蘸著麥糊汁在黑布上畫脫皮桿花。脫皮桿是一種小灌木,皮撕下來,搗茸,可以治刀傷。它的花五瓣,紫、粉、白都有,她很喜歡。針頭在黑布上飛快地劃過,脫皮桿花畫好又洗掉,晾干,接著又畫。到十五六歲的時候,她已經是熟練的繡娘了。家里穿的用的,只要是織物,都繡上了美麗的圖案。同時,她的紋樣也畫得很好。鄉親們喜歡她的繡品,常常找她幫忙。
刺繡中的羌族姑娘(圖源于網絡)
寨子里的萍兒就要結婚了,婚期就在后天,母女倆趕的繡品,明天都要拿去添箱。
大婚將至
萍兒家就在王安蓮家隔壁。
新郎小陳也是本寨人,就住在上西窩對岸。
婚禮是全寨大事,像過節。天亮不久,出門散步,就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鄉親帶著禮物在路上走。禮物各不相同,半個豬頭、一只雞、一袋米、一籃雞蛋、一盆豆腐、一捆粉條、一背篼蔬菜——凡婚禮上用得上的,都可以送。
在萍兒家,我看見那些送禮的鄉親中,不少人自覺留下來幫忙,殺豬、劈柴、搭彩棚,準備餐具、桌椅、食材、煙花爆竹,他們里外忙碌,主動,熟稔,就像在自家屋里忙活。
從今天開始,寨里人家不再開伙,所有人都在新郎、新娘家吃飯,直到大后天中午。
王安蓮家當然也停伙了,我也和他們一樣在新娘家吃飯。
早飯是稀飯、饅頭、包子、炒蔬菜、酸菜和煮雞蛋。這些都不特別,但自己用老面發的饅頭、包子,帶有一種久違了的酸甜酒香,讓人胃口大開。
“饅頭太好吃了!”我由衷地稱贊。
沒想到,同桌的女人們嗤嗤笑了,說要是過去呀,你說“饅頭”,別人是要和你打架的。
我馬上明白了,“饅”與“蠻”同音,在歷史上,這是一個侮辱性的字眼,年復一年地挑動著弱小民族敏感的神經。老一輩羌人都還記得從下游往上游“一級罵一級”的往事。具體說來就是,在新中國成立前的青片河或者白草河流域,越是下游民族融合就越深。某些羌人為了不被歧視,往往把自己少數民族的身份刻意隱藏,甚至像一些無良漢民那樣以“蠻”為攻擊利器,謾罵他們的上游鄰居,以為這樣就有了自保的甲胄。一級罵一級,到了河流盡頭的西窩,罵無可罵,只有挨罵。所以,他們對那個字眼就格外敏感。
新中國成立以后,各族人民都是祖國的兒女,彼此和睦相處。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民族文化遺產得到保護和傳承,因為被尊重和欣賞,羌人特別是西窩人,對自己的原生態文化引以為傲,“蠻”字就不再敏感,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拿來說笑了。
早飯后,我去趕禮。錢不多,是依王安蓮的建議按鄉親們的標準給的。也許是我身份特殊,主人家請我到客廳喝茶,為我沏茶的正是萍兒。她身材豐腴,皮膚白皙,一身時尚的休閑套裝更讓她完全不像山里女孩。
“我知道婚禮非常隆重,你是主角,并且面臨人生轉折,有沒有感到壓力?”接過茶杯,我問她。
“有啥子壓力?”她粲然一笑,唇紅齒白,“老公也是寨子里的,從小認識,早就知根知底。”
她順勢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按照羌人的傳統,婚姻由父母包辦。要么指腹為婚,要么至遲在孩子十來歲時訂娃娃親。但現在,移風易俗,父母們也開明了。多數青年都自由戀愛,包括她自己。
2001年出生的萍兒在綿陽市藝術學校學聲樂,畢業后在壩底鎮當幼兒老師。小陳比萍兒大幾歲,在外面跑大貨車。
十八歲那年,萍兒藝校畢業。這是該“說人戶”的年紀了。回到家里,陳家就過來提親。但那時,她覺得自己還小,還沒有嫁人的心理準備,再就是她家一直開客棧,開得早,位置好,善經營,家庭條件在西窩屬于一流。陳家雖然也開客棧,但位置稍偏,加上陳媽媽有病,條件要差些。還有,陳、楊兩家雖非血親,但轉彎抹角也是親戚,論輩分萍兒低于小陳。因此,她家斷然拒絕。
然而,小陳的追求鍥而不舍。稍久,萍兒發現他吃苦耐勞,對未來有清晰的規劃,尤其是對她體貼細如發絲,漸漸就喜歡上了。
父母依然不同意,但疼愛孫女的奶奶出來打破了僵局。一天,她在飯桌上說:“我看啊,班輩高矮也莫得啥,這種例子,村里不是也有嗎?”
老人家一錘定音,父母也就接受了小陳。
和許多有女兒的羌族人家一樣,萍兒家也是在多年前就開始了婚禮的準備。主要是羌繡。首先是傳統的“云云鞋”,四十多雙。除了新郎、新娘,還要考慮對方所有的家庭成員,至少一人一雙。鞋子之外,還有褂子、吊邊、衣服領袖、圍腰子、褲子腳邊、帳檐等。完成所有的羌繡,一般需要三至五年。媽媽是外地嫁過來的漢族人,不擅羌繡,主要由奶奶代勞。
不過,萍兒訂婚后,媽媽臨時學習,還是專門為小兩口繡了一幅《雙棲雙飛》,畫面上一對鴛鴦依偎在荷花叢中,溫馨,美麗,寄托了父母對孩子的深情祝福。
同樣,陳家也要為兒媳婦一家準備“過禮”。其中就包括了繡品,也是人人有份,但重點還是新娘。此外,陳家給她的禮物,還包括祖傳的手鐲等首飾。
剛說到這里,陳家的“水禮”就送過來了。這是老規矩:一百斤肉、一百斤米、一百斤酒、一百元錢,都掛著羌紅,由小伙子們抬著魚貫而進。
卸下禮物,小伙子們還要在支客師率領下敬天、敬地、敬各路神靈和新娘家的祖先。
請來眾神及列祖列宗見證,可見這場婚禮有多么莊重。
自然之子
午飯是在新郎家吃的。新郎的父親陳文東,也是我在石椅羌寨認識的朋友。飯桌上,他給我介紹了以伏勇站長為首的小寨子溝自然保護區的幾位職工。
西窩是小寨子溝自然保護區的核心部分。保護站里的十幾個職工,早就被鄉親們視為村里人,婚慶、過生、殺年豬喝“刨湯”,都會熱情相邀。站里聘有若干護林員,都是附近村民,其中就包括陳文東。
保護區的主角無疑是大熊貓。它儼然是動物中的貴族,絕對的頭等公民。所以,在小寨子溝,在野外邂逅一只大熊貓,是所有人的夢想。
小寨子溝自然保護區四百多平方公里范圍內,絕大部分都是大熊貓棲息地。全國第四次大熊貓普查結果顯示,這里有大熊貓四十七只,位居全國大熊貓保護區前列。但是,野生動物都是林中隱士,大熊貓更是獨來獨往,行蹤隱秘。在如此廣袤的大山密林,幾十只大熊貓藏匿其中,無異于針落大海。除了安在野外的紅外照相機偶爾捕捉到它們的身影以外,哪怕是保護區天天巡山的工作人員,也很難看見它們的影子。即使看見,要么是太遠,看不真切;要么是驚鴻一瞥,在密林或灌叢中轉瞬即逝。
不過,畢竟在大熊貓保護區,與大熊貓面對面的幸運,總會有人得到。
陳文東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那是2018年5月15日,陳文東一大早就出了門。他一路往北,朝下里里溝深處走,目的是巡山,也順便找自家的牛。沒多久,峰回路轉之際,居然看見一只尚未成年的大熊貓走在他前面。路是當年伐木場留下的林區公路,碎石路面上只有淺淺的雜草,走在路中間的大熊貓在他的視野里一覽無余。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掏出手機,悄悄跟在它后面拍視頻。跟了一百多米,拍得也差不多了。他緊走幾步,在它十來米的距離上吆喝幾聲,催它盡快回家。它回頭,瞥了他一眼,依然扭動著圓滾滾的身子,氣定神閑地散自己的步。它似乎知道出鏡的機會難得,想讓陳文東多給自己錄一些視頻。
這段珍貴的視頻,翌日在中央電視臺的《早間播報》里播出后,立刻成為北川全縣熱議的話題,也成為陳文東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記憶。
梁元斌與大熊貓沒有這樣好的緣分——他只是多年前上山采藥時,遠遠地看見過大熊貓。但是,他的運氣還是不錯。幾年前,他與一只金雕有過一段“生死之交”。
那是一個冬天的上午,他到凌冰溝砍柴。進溝不久,路邊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聲響。循聲看去,是一只巨鳥在灌木叢里撲騰。顯然它試圖起飛,但幾次努力都沒有成功。梁元斌上前,看清大鳥周身深褐,頸羽棕紅,鉤狀的巨喙彎刀般一張一合。無疑,這是一只金雕。他慢慢靠近。大鳥徒勞地撲騰了兩下,停在稍空曠的地上,放棄了起飛或者逃跑的企圖,只是用兇狠而犀利的眼睛盯著他。看來,此前它與什么猛獸有過一番惡斗,或者是高速捕獵時不小心撞上了樹干或者石壁,總之它受傷了——右翅有血,已經現出骨頭。他脫下羊皮褂子,慢慢靠近,猛地將它包住。他柴也不砍了,直接把它抱回了家。他用狗鏈子將它的腳套住,又做了一個木架子放在門口作為它的棲架。從此,護理金雕就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還好,金雕翅膀雖然受傷,但并非骨折,他買來云南白藥和青霉素敷在傷口。正是殺年豬的季節,他天天都買回豬肝和豬肺,切成條喂它。時間一天天過去,它傷口漸漸愈合,長出了新的羽毛。恢復了精氣神的金雕越發威武,那些天連狗、貓都不敢回家。
五個月以后,梁元斌見金雕經常扇動翅膀,一副振翅欲飛的樣子,知道它回歸山林的時間到了。他為它取下腳鏈,抱著它重新來到凌冰溝,看著它躍起、升空,飛向了插旗山。
羌族口弦演奏(圖源于網絡)
金雕和大熊貓都遠離人類。在西窩,與人走得最近的野生動物要算“青菜拐”了。
青菜拐,應該指的是白頭鵯吧。四川方言把鳥雀叫作“拐拐”。白頭鵯的最愛是青菜,所以它們就有了“青菜拐”的綽號。這種歌喉婉轉的小鳥,每年正月一過就飛到西窩。來的不是一只,甚至不是一小群,而是數以千計,飛起來烏泱泱一片。寨子里幾十戶人家的菜地大都在鏵頭嘴溝沿河兩岸,青菜、菠菜、小白菜、萵筍,在春天里郁郁蔥蔥地鋪陳開來,青翠得讓人心醉。但好景不長,原因就在青菜拐來了。只要它們落在菜地,眨眼的工夫,一塊地里的青菜就會被吃個精光。到春分,它們的戀愛季到了,幾十畝蔬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菜拐一點也不怕人。即使人們趕它們,忽地飛起,也只落在附近,人一轉身它們馬上回來。所以,人們索性任由它們吃個痛快。于是,鳥兒們在西窩河邊的盛宴,年年如期而來。
不僅如此,諸如大熊貓進寨子偷吃了臘肉、老熊偷吃蜂蜜掀翻蜂桶之類事件,在寨子里也時有發生。主人家不但不憤怒,反而覺得被珍稀野生動物親近,是緣分,更是運氣。
敬畏自然,與動物和諧相處,共享大自然的饋贈,這是西窩羌人基因里就帶有的意識。他們相信,貪得無厭,過度索取,大自然的報復也是很兇狠的。
到西窩的次日下午,由保護區退休員工老張做向導,我開車去了小寨子溝。從“卡子”進溝,車子在植物密集的夾峙中不斷深入。沒多久,車到一個山間小盆地,路斷了。雜草和灌木叢瘋長的山包下,現出巨大的建筑廢墟的冰山一角。
廢墟分別屬于羌家小寨、碧水寨和清溪寨。這是三家比鄰而建的農家樂。外來的老板,借助小寨子溝的自然生態和知名度,即使疫情期間,生意也相當不錯。
驚心動魄的故事發生在2020年8月10日上午10點。連續幾天大暴雨,山洪暴發,洪流兇猛嚇人。在傳統的羌人看來,這是可能“走妖”的天氣。
雨還在下。游客們吃過早飯,憂心忡忡地看了看陰沉的天空,紛紛收拾行囊,趕快離開。越野車一輛接一輛開出停車場,往綿陽、成都方向駛去。農家樂的主人們撐著傘佇立雨中,揮手與游客們告別。
就在他們剛剛收回揮動的手,準備轉身進屋時,突然山崩地裂,傳說中的“走妖”似乎真的發生了:隨著一聲巨響,河對岸的山頭飛了過來,瞬間覆蓋了羌家小寨,然后把其余兩家平推至幾十米以外。
山崩填平了河谷,毀滅了三家農家樂。不可思議的是,老板、服務員和幾十位游客,居然無一傷亡。似乎老天爺固執地認定,只有那些野生動物才是這里的主人。于是,針對溝口的“入侵者”,它精準地實施了一次驅離行動。
生命如奔騰之河
花夜(新娘出嫁的前夜)臨近,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寨子里濃濃的喜慶氣氛。
婚禮的靈魂人物是“支客師”。本地的支客師就是喬官元。他不僅是婚禮的主持人,還是婚禮全程所有細節的指導者。另外,他還是梁元斌妹夫,上五村前村支書。
此前,寨子里的支客師是梁元斌的父親梁玉平。他是羌族釋比,還是石匠、木匠、裁縫、醫生和修房造屋的掌脈師。前些年,老爺子年紀大,生怕自己腦子不再好使,說錯了話給主人家帶來不吉利,就把女婿喬官元作為徒弟悉心教導。喬官元腦瓜子好使,性格豪放,并且經商、當村干部,見多識廣,威信很高,加上全寨子無人能比的口才,在鄉親們眼里已是青出于藍。
這次婚禮的新郎、新娘都是本寨人,喬官元無法兼顧,萍兒家就請了麻窩的景開貴。
昨晚在王安蓮家,我已經認識了景開貴。他五十來歲,微胖,圓臉,腦袋微禿,目光炯炯,臉上總是掛著世事洞明的微笑。
麻窩場,來時路過我已經順便看過。小鎮袖珍,但有條百余米長的老街。在大山里,這種地方往往有故事。
“婚禮結束后跟我去麻窩吧,”老景笑瞇瞇地說,“那里的龍門陣三天三夜都擺不完。”
這是真誠的邀請,我當然很感興趣。我們當即互留了聯系方式,一言為定。
通過王安蓮兩口子介紹,我知道景開貴不但是青片河流域著名的支客師,還是石匠、木匠、泥巴匠和陰陽先生。他最厲害的還是做掌脈師——修房造屋的設計師兼工程師,王安蓮家的古羌山莊,就是他一手打造。所以,經王安蓮推薦,他幾年前就獲得了省級“傳統民居營造技藝(羌家石雕房與吊腳樓)傳承人”的稱號。
有兩位高手主持,西窩這場盛大的婚禮,從大的流程到具體細節,都按傳統規制推進,鐘表一樣精確。
客人除了本寨的,還有來自北川、綿陽和茂縣那邊的親戚朋友,屋里、彩棚里,兩邊加起來擺了一百桌。
這是兩位支客師最忙的時候。客人來了他們要迎接,指揮煙管(敬煙)、茶管(敬茶)、酒管(敬酒)、奏樂、端盤(出菜)、下套(上桌)。入席后,他們要講“禮節話”(祝酒詞),引導男主人給來賓看酒。
晚上的“花夜”是婚禮的高潮。
花夜即坐歌堂。晚餐結束,堂屋擺上長條桌,放上核桃、花生、瓜子、糖果、糕點和白酒、啤酒。新娘上席,客人四周圍坐,共唱羌族民歌《花兒納吉》,然后由新娘唱《哭嫁歌》:
黃金臺、紫金臺
團轉姐妹請過來
都到席上陪我坐
替我唱個哭嫁歌
一面哭,一面說
眼淚汪汪往下落
哭聲爹,哭聲娘
細聽女兒訴衷腸
父母養育兒女苦
女兒嫁出永不忘
萍兒本來就學聲樂,她的《哭嫁歌》聲情并茂,自己唱得淚流滿面,幾度哽咽,姐妹們、女眷們也感動得眼淚汪汪。序幕拉開,男男女女對歌、點歌,最后到廣場上圍著篝火跳沙朗,氣氛越來越熱烈。
大家開始跳沙朗時,老景暫時卸下重任,到梁元斌身邊坐下。兩個老朋友各自端著酒杯,望著環繞篝火狂歌狂舞的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這時的老景顯然非常愉快。他眉開眼笑地看人們載歌載舞,就像在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
正婚日早上,雖然經歷了花夜的狂歡,但女方要送親,男方要迎親,古老傳統的規制必須嚴格遵守,所以早飯時間并沒有推遲太久。
也許是昨晚勞累,老景沒有和大家一起吃早飯。將近十點,新郎家來人報信說,迎親的隊伍即將出發。也就是說,馬上就該老景上場主持送親儀式了。
到處不見老景的影子,梁元斌心里咯噔了一下,去他的臥室敲門。門緊閉,沒有回應。他急忙叫來兩個小伙子,使勁把門撞開,才發現老景躺在床上,雖然被窩還熱乎,但人似乎已經沒有了呼吸。王澤蘭曾經是村里的接生婆,懂一點醫術。她慌忙找來一根繡花針,要給他放血,但已經晚了。
老景,婚禮最不可或缺的支客師,他居然死了!
之前梁元斌曾講到另一個死人事件。逝者是他老丈人,王安蓮的大大。那是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早上,老人家也是老景這個年紀。那時他和王安蓮結婚才兩年,兒子剛滿一歲不久。老丈人相貌堂堂,當過村干部,德高望重,是寨里的歌王。有了外孫,他愛得須臾不離,從孩子滿周歲那天起,連睡覺也要帶在身邊。那個早上,王澤蘭從河邊磨房磨苞谷面回來,聽見外孫在屋里聲嘶力竭地哭喊“家爺”。她放下盆子,使勁把門推開,外孫在家爺臂彎里哭喊掙扎,他卻沒有任何反應。那次,王澤蘭也試圖給丈夫放血,但沒有成功。
老景的死訊炸雷般在寨子里傳開,人們驚得嘴巴張開就合不攏。新娘一家更是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多才多藝的老景,最重要的身份是支客師和陰陽先生。紅白喜事,他的日常工作在生死之間頻繁切換。
他送走的死者有各種各樣的死法,但他肯定沒有預測到自己的死亡——在一場婚禮的中途甩手而去。
關鍵時刻,梁元斌自動站了出來,作為B角頂了上去。他從小跟著父親,耳濡目染,加上打岔練就的口才,客串一下支客師算不得多大的挑戰。他快刀斬亂麻,迅速安排了關于老景的善后,隨后拿起老景昨晚用過的那只話筒,開始主持送親儀式:
主家門前一樹槐
槐樹上面掛金牌
金子匾來金字牌
各位貴客請進來
他一席話,把一場眼看就要亂套的盛大婚禮,重新帶上了正常的節奏。
那個上午,西窩的山路上,有兩撥人馬相背而行——一邊是鄉親們在寨門外送別老景,鞭炮聲中,鄉衛生院的救護車一路撒著紙錢,拉著身體已經冰冷的老景沿河谷飛馳而下,前往他麻窩老家;一邊是親人們送萍兒離開家門,她一身紅色嫁妝,頂著同樣紅色的蓋頭,被嘹亮的嗩吶、喧天的鑼鼓和幾十個至親簇擁著緩緩上行,前往她新生活即將開始的地方。
下邊的山坳里,鞭炮炸開,青煙躥起,那是在焚燒老景睡過的床單、棉被和床墊,老釋比梁玉平誦經的聲音蒼老而憂傷;上邊,新郎家門前也青煙彌漫,鞭炮齊鳴,人們歡呼雀躍,迎接新娘抵達她的新家。
東方一朵紫云開
西方一朵紫云來
兩朵紫云來相會
門外請進新人來
喬官元春風滿面,口吐蓮花,把新娘迎進堂屋,開始最莊嚴的拜堂環節。隨后,開始鬧洞房時,在嬸子們鋪床之后,一對三歲左右的童男童女被抱到床上“滾床”。喬官元又送上大段的吉利話:
鋪床鋪床
喜氣洋洋
早生貴子
播種成雙
有兒有女
龍鳳呈祥
支客師說得激昂歡快,親人們也紛紛送上“早生貴子”之類的祝福,讓現場的氣氛越來越喜慶熱鬧,寨子里因老景之死而蒙上的陰影,似乎已一掃而光。
客人太多,婚房早已擠滿,許多人只好站在外面張望。
日近正午,陽光如春日暖陽。崖上林木依然葳蕤。河壩里菜畦綠油油一片。河畔的野棉花、醉魚草、馬蘭花和野菊花尚在花期。房前屋后,人工種植的菊花、繡球和格桑花還開著。尤其是檐下幾叢喇叭花,粉紫色的喇叭面對不同方向,仿佛在合奏一支高亢熱烈的大曲。
秋是春的鏡像。九月的西窩,宛若陽春三月。
鬧嚷嚷的氛圍里,一位耄耋老太瞇眼看了看天,朝我咧嘴一笑,大聲說了句什么。
“她在說啥?”我問她老伴。
“布斯木那,”他猛咂了一口喜煙,露出一口殘缺的黑牙,“她打鄉談(說羌族土話)呢,在給你說今天天氣很好。布斯木那,天氣很好!”
作者簡介
陳霽,作家,現居四川綿陽。主要著作有《風吹白羽毛》《白馬部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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