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尋根。前不久,我應邀回到故鄉(xiāng)湖北隨州,參加乙巳年世界華人炎帝故里尋根節(jié)系列活動。該活動已連續(xù)舉辦17屆,今年以“烈山問祖·華夏鑄魂”為主題。參與其間,所見所聞令人深受觸動。
其實,我一直都在尋根。自幼時起,我的心里就揣著個問號: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尋根的問號,伴隨我走過40多年軍旅生涯,如今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它不僅是陪伴我的影子,更是一粒種子——幼年播種萌芽,然后不斷生長、開花結果,而那根須,則在悠悠歲月里盤成了血脈的模樣。
一
18歲的時候,我穿上軍裝當了兵。新兵下連后的第一天,我在黑龍江綏芬河邊防的界碑前站夜崗。零下30多攝氏度的氣溫里,雪花狂舞,北風怒吼。不大一會兒,身穿棉衣外裹羊皮大衣、頭戴加絨棉帽、腳穿反毛皮鞋、戴著羊毛手套的我,就被凍透了。
這時,班長過來查崗。他指著界碑上的“中國”二字,大聲對我說:“小張,你知道咱為啥站在這兒嗎?因為這就是咱軍隊的使命——保衛(wèi)國家的神圣領土。”然后,班長關切地問我冷不冷。我堅定地回答:“不冷——剛才還有點冷,現(xiàn)在真的不冷了!”班長問為什么,我脫口而出:“為了祖國和人民!”
1987年,我申請去了前線。和我同去的,有個四川籍的戰(zhàn)士小李。每次戰(zhàn)斗前,他都要摸一摸、看一看衣袋里的全家福。那天戰(zhàn)斗打響后,他沖在最前面,倒下時手捂著衣袋。我俯身細看照片,是他站在爹娘后面、在土坯房前的合影,不遠處是他家的幾畝稻田。那一刻,我懂了,我們扛槍打仗,不就是為了守住那片土地,守住千萬個小李爹娘播種的希望田野,守住千萬個小李爹娘房頂上的裊裊炊煙嗎?
當時我在參戰(zhàn)部隊政治機關做宣傳工作,有時也幫助整理烈士檔案。一次,在一位年輕戰(zhàn)士的檔案里,我發(fā)現(xiàn)一封他犧牲時揣在懷里尚未寄出的家書,以及尚未交給組織的入黨申請書。家書和入黨申請書上都浸染著他的鮮血……我逐字逐句地讀著,讀到最后已是淚流滿面:“總之,我想成為一顆釘子,把黨的性質、宗旨和章程釘在老百姓的心坎里。”我把他這句話抄在筆記本上,30多年過去了,盡管紙頁已經(jīng)泛黃,那字跡卻越來越清晰。
前線的貓耳洞里悶熱潮濕,為了防止胸前的黨員徽章生銹,我和戰(zhàn)友都用透明塑料將黨員徽章包裹并不時取下擦拭。我被評為“火線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那天,領導舉著煤油燈,帶領我們重溫入黨誓詞。當時,盡管我的嗓子有些沙啞,但每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在洞壁上——那不是喊給別人聽的,真的是喊給自己心底那團火聽的。
我在新疆時,部隊有個維吾爾族戰(zhàn)士叫艾力。有一次,我下部隊跟隨他所在的小分隊巡邏時,遭遇十年不遇的暴風雪。我和他分到一組,饑寒交加、口渴難耐之際,他把僅有的半壺水塞給我,自己則隨手抓把冰雪填進嘴里。我問:“艾力,你咋不喝水?”他張開凍裂的嘴笑了笑:“我要保障你活著回去!”這使我深切感受到,人民軍隊的根基,從來不是冰冷的武器裝備,而是官兵之間血脈相連的革命情誼、生死與共的戰(zhàn)斗信任,更是黨旗下“為人民服務”的錚錚誓言。
去年參加黨日活動時,我們?nèi)タ赐晃话贇q老黨員。他顫顫巍巍地拿出珍藏的《中國共產(chǎn)黨章程》,打開磨得發(fā)亮的封面,里面有他用紅筆在“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下面畫的波浪線。“張同志”他拉著我的手動情地說,“你問我黨的根在哪兒?我告訴你,它就在老百姓炕頭的熱乎氣里,就在咱黨員彎下腰幫老鄉(xiāng)插秧的脊梁上。”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胸前的黨員徽章上,那光亮晃得我的眼眶發(fā)熱——信仰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為人民服務的具體言行,是一代又一代共產(chǎn)黨人把心血和汗水融入泥土后長出的參天大樹。
二
記得20歲那年,我利用第一次從部隊回家探親的機會,帶著一本泛黃的族譜,來到山西洪洞縣,站在了那棵大槐樹下。古老的大槐樹靜靜佇立,見證著歲月的變遷。導游說,第一代大槐樹雖已消逝,但第二代、第三代大槐樹仍然延續(xù)著生命的傳奇;因為它們的根深扎故土,雖歷經(jīng)滄桑,依然旺盛。
4月的春風裹著槐花的清香,槐花枝葉在碑刻“張氏遷徙”幾個字上投下明暗忽閃的影子。導游說,明洪武年間,我的先祖就是從這棵樹下挑著扁擔往南走的。我撫摸著樹干,那皸裂的紋路像是父親的手背——他臨終前握著我的手叮囑說,咱們張家祖輩是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來的……“你可別忘了根啊!”
那時我才6歲,還不懂“根”是什么。直到后來在河北清河張氏祠堂,看到族譜上“揮公封張”的記載,我才明白:原來我的姓不是隨便打印在戶口本上的符號,而是從黃帝賜姓那天起,就將弓箭的形狀刻進骨髓里的印記。祠堂里供奉著牌位,香火繚繞、燭光閃爍,映照著歷代先祖的名字。我默默駐足觀看,靜靜地與先人進行心靈對話。見我神情專注、態(tài)度虔誠,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走過來,指著墻上的《張氏家訓》對我說:“娃啊,咱老張家的根,不是在大槐樹下的黃土里,而是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靈魂里。”
離開清河那天,我在祠堂門口撿了塊碎陶片。后來才知道,那是漢代的器物殘片,上面刻著個模糊的“張”字。撫摸著它,感覺像是觸摸到了先祖的指紋和脈搏——2000多年前,他們就用鋤頭在田間或用毛筆在紙上,把一個大大的“張”字寫進歷史的年輪里,也寫進后輩們的血液里。
今年清明,我?guī)Ъ胰嘶仉S州祭祖。大家蹲在炎帝雕像前,用樹枝在地上畫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炎”字。我告訴他們:“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漢字,而是咱們?nèi)A人的胎記!”春風吹過碑林,仿佛有千萬個聲音在說:親人們,一定要記住你是誰,記住你是從哪里來。
在拜謁炎帝神農(nóng)大典上,我見到來自28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華人代表,祭拜同一個人文始祖的壯觀場面。當編鐘奏響時,晨光正從神農(nóng)大殿的飛檐上流淌下來,落在點燃新火的5名孩子紅撲撲的臉蛋上。在瞻仰圣像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捧著一束稻穗,仰著臉看炎帝雕像,睫毛上還閃著淚珠。這時,我想起小時候老輩人給我講的炎帝和黃帝的故事,說咱們都是“炎黃子孫”,血管里流著老祖宗的勤勞、智慧和善良,要好好做人,不能辜負了祖宗。
參觀炎帝農(nóng)耕文化展示區(qū)時,我看見一個新石器時代的耒耜,刃口還留著磨制的痕跡。幾千年前的祖先,就用這樣的工具,在華夏大地刻下了農(nóng)耕文明的根。神農(nóng)百草園里,艾草和菖蒲長得齊腰高。有個老者正在清除雜草,鋤頭起落之間,泥土翻出深褐色的紋理,像極了農(nóng)耕文化代代相傳的脈絡。
三
于我而言,故鄉(xiāng)已成驛站,參加完尋根節(jié)活動,我即返回。常住北京,坐在書桌前,我便會看看窗外的梧桐樹。春天新葉冒出時,總能讓我想起大槐樹下的風;秋天落葉鋪滿臺階,又像是老山前線陣地上的紅土。有人問我尋根這么多年,到底尋找到了什么?我指著心口說:根,就在這里,就在每一次想起故鄉(xiāng)時的心跳里,就在軍裝衣袋的入黨誓詞里,就在給孩子講炎黃故事時那閃亮的眼睛里。
前幾天整理舊物,我翻出年輕時在邊防寫的日記,其中一頁寫著:“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可咱們軍人的根長在哪里呢?要我說,它就長在聽黨指揮的軍魂里,長在邊防的界碑里,長在老百姓遇到災難呼喊‘解放軍’時的熱切期盼里。”如今回頭看,這話像塊石頭,已在心里沉淀、打磨了幾十年。
或許人這一輩子,就是在不停地尋根。尋著尋著就明白了:根不是某個具體的事物,而是血脈里流淌的基因,是信仰里堅守的忠誠,是腳踏大地時那份沉甸甸的踏實。
尋根,就是要把祖宗的魂、忠誠的根、信仰的光、文化的脈……變成一粒粒種子,種進子子孫孫的心田里——讓他們知道,無論自己是誰,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在干什么,血脈里都流淌著一種可以讓生命拔節(jié)的力量。
(作者張明剛,系隨州籍將軍,軍旅作家、詩人,代表作《軍履回望》。本文原載2025年6月11日《解放軍報》長征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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