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青河縣出了樁蹊蹺事:趙家綢緞莊的東家趙德貴,在新婚之夜暴斃洞房。新娘子柳氏一覺醒來,發現枕邊人七竅流血,身子都硬了,當場嚇得魂飛魄散。這事兒像陣風似的,天沒亮就傳遍了整個縣城。
"聽說了嗎?趙老爺死得蹊蹺,門窗都從里頭閂著,愣是沒見兇手影子!"
"該不會是那新娘子克夫吧?過門頭一天就..."
"噓——可不敢瞎說,我瞧著那柳氏哭得跟淚人似的,不像是裝的。"
縣衙的捕快天蒙蒙亮就封了趙家大院。縣令周明德踩著露水趕到時,趙家老太太正拍著大腿嚎啕:"我兒死得冤啊!青天大老爺可得給我們做主哇!"
周縣令四十出頭,圓臉上總掛著三分笑,此刻卻眉頭緊鎖。他撩開青布帳子一瞧,趙德貴仰面躺著,錦被齊整,唯有那張紫膛臉扭曲得嚇人,眼角、鼻孔、嘴角都凝著黑血。
"宋仵作,驗仔細些。"周縣令退后半步,給身后駝背老頭讓出位置。
宋老七是衙門里的老仵作,十指關節粗大如樹瘤。他翻開死者眼皮看了看,又取出銀針往喉間一探,針尖竟沒變色。
"怪了..."老頭嘀咕著,突然"咦"了一聲,從死者耳后拈出根細如牛毛的銀絲,對著亮處一照,"大人請看!"
那銀絲在晨光里泛著幽藍,針鼻兒上還沾著星點血漬。周縣令倒吸涼氣:"這是..."
"江湖上的陰毒玩意兒,叫'閻王笑'。"宋老七壓低聲音,"刺入血脈,見血封喉。針細如發,傷口轉眼就合,尋常人根本瞧不出來。"
"門窗緊閉,兇手如何下手?"周縣令環顧四周。雕花窗欞完好無損,門閂內側還掛著新人的同心結。正當眾人犯難時,門外傳來嘈雜。捕快押著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進來:"大人,這廝在墻根鬼鬼祟祟,懷里還揣著兇器!"
那漢子被推得踉蹌跪地,懷里叮叮當當掉出幾把鐵鉤繩索。周縣令瞇眼一瞧,樂了:"這不是西街的'梁上燕'李三嗎?"
李三磕頭如搗蒜:"小的就是聽說趙家辦喜事,想來...來沾點喜氣..."
"偷到命案現場來了?"周縣令冷笑,"來人,先打二十板子!"板子還沒舉起來,李三就嚎開了:"大人饒命!小的寅時才到,翻墻時趙老爺早沒氣兒了!對天發誓,瞧見新娘子在院里打轉,跟丟了魂似的..."
這話讓周縣令心頭一動。他轉頭問管家:"新夫人夜里可曾離開洞房?"
管家支支吾吾:"這...老奴聽見三更梆子響時,好似有開門聲..."
后廂房里,柳氏攥著帕子的手直發抖。這新娘子生得柳眉杏眼,此刻卻面色慘白:"民婦只是...只是起夜..."
周縣令盯著她繡鞋上干涸的泥點子,忽然問:"夫人去過后花園?"
柳氏身子一顫,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這時門外傳來清朗聲音:"周大人,新娘子鞋底沾的是桂花香泥——后園東南角那兩棵金桂,昨兒晌午才澆過水。"
眾人回頭,見個青衫老者拄著藤杖進來,身后跟著個背木箱的少年。周縣令竟起身相迎:"沈先生來得正好!"
這沈墨原是刑部退下來的師爺,因腿疾歸鄉,專幫官府斷些疑難案子。少年是他徒弟林小五,手里總捧著本《洗冤錄》。沈墨湊近尸首看了看,忽然問:"趙老爺生前可飲過合巹酒?"
喜婆忙道:"飲了的!老身親眼瞧著新人交杯..."
"酒壺何在?"
當描金酒壺呈上時,沈墨取銀簪一試,簪尖霎時烏黑。滿屋嘩然中,他卻搖頭:"酒中雖有毒,卻非死因。"說著指向死者耳后,"諸位細看,這'閻王笑'入肉三分,必是近距離所發。而酒中砒霜劑量,最多讓人嘔吐。"
周縣令糊涂了:"既下毒又發暗器,兇手為何多此一舉?"
"障眼法罷了。"沈墨用帕子包起那根毒針,"真正要命的是這個。兇手故意在酒中下毒,好讓人以為是新娘投毒。"
柳氏聞言癱軟在地。沈墨卻話鋒一轉:"不過新夫人若真要殺人,何必多此一舉起夜?老朽倒聽說..."他忽然壓低聲音,"趙老爺半月前強納了茶農張家的閨女做妾,那姑娘昨兒個懸梁了?"
管家臉色大變。周縣令猛地拍案:"快傳張大山!"
日頭西斜時,茶農張大山被帶到衙門。這漢子四十出頭,粗布衣裳上還沾著茶漬,一雙手皸裂如樹皮。
"大老爺明鑒!"張大山跪得筆直,"草民昨兒整夜都在焙茶,村里十幾口子都能作證!"沈墨慢悠悠繞到他身后,突然問:"老哥做的是云霧茶?"
張大山一愣:"您怎知道?"
"袖口沾著嫩芽白毫,只有山頂云霧茶才這時候采摘。"沈墨忽然抓起他右手,"這食指的繭子...是常年捻茶針磨的吧?"堂下嗡地議論開來。茶農做針形茶葉,確實要用特制銅針反復揉捻。周縣令正要發問,沈墨卻擺擺手:"大人,張師傅指甲縫干凈得很,若真使過'閻王笑',必會殘留毒物。"
案子又陷僵局。回衙路上,林小五嘟囔:"師父,您明明懷疑那茶農..."
"你看他鞋底。"沈墨瞇起眼,"沾著紅土——趙家后園假山用的正是紅砂巖。"
當夜,沈墨在油燈下反復端詳那根毒針。林小五忽然"啊"了一聲:"師父!針尾有個小凹槽!"
老人湊近一看,瞳孔驟縮。那針尾竟刻著道螺旋紋,像極茶葉舒展的紋路...
二更梆子剛敲過,沈墨的廂房還亮著燈。林小五哈欠連天,卻見師父對著油燈舉著那根毒針,像瞧什么稀罕物似的。桌上《洗冤錄》翻到"奇門暗器"那章,墨字間夾著朱砂批注。
"師父,這針尾的螺旋紋..."
"不是刻上去的。"沈墨突然打斷,"是茶葉的脈絡。"
少年一個激靈清醒了。只見老人取來片干茶葉,在燈下慢慢揉開——那蜷曲的葉脈竟與針尾紋路一模一樣!
"您是說...毒針藏在茶葉里?"沈墨不答話,取茶針挑開茶葉梗,露出中空纖維:"云霧茶講究'銀針穿心',茶農會用銅針疏通茶梗。"他手指一捻,"若換成淬毒的鋼針..."
窗外忽然傳來"咔嚓"輕響。沈墨吹滅油燈的瞬間,一道黑影從墻頭翻下。
"有勞閣下夜訪。"黑暗中藤杖點地聲不緊不慢,"小五,給客人看茶。"
門閂無聲滑落。月光下,張大山握著柴刀站在當院,臉上溝壑被陰影割得愈發深刻。
"沈先生。"茶農嗓子發緊,"您何必逼人太甚?"
藤杖敲擊青磚的脆響中,沈墨踱到院心:"老哥為女報仇,天經地義。可嫁禍新婦,有違天道。"
柴刀"當啷"落地。張大山佝僂著蹲下,指節摳進磚縫:"那畜生強占我閨女那晚...她才過十五歲生辰啊..."廂房里,林小五摸到茶壺的手直哆嗦。忽聽師父提高聲音:"小五,取我前日買的云霧茶來!"
少年一愣,旋即會意。當他捧著茶罐出來時,沈墨正拍著茶農肩膀:"老哥的焙茶手藝,在青河縣是頭一份吧?"
張大山抹了把臉:"祖傳的技法...要經過三烘三晾..."
"所以那罐'賀喜茶',趙德貴當晚必會沖泡。"沈墨突然話鋒一轉,"針尾螺旋紋,是為讓毒針隨茶葉舒展時旋轉射出吧?"
茶農渾身劇震。這時墻外火把大亮,周縣令帶著捕快沖進來:"好個張大山!果然來行刺!"
"大人且慢。"沈墨橫杖攔住眾人,"真兇在此。"說著舉起茶罐,"證物卻還在趙家書房。"
趙府書房里,賀喜的茶罐靜靜擺在多寶架上。沈墨戴上皮手套,取茶匙撥開表層茶葉——底下果然藏著七八根"銀針"。
"妙啊。"周縣令湊近瞧,"茶葉受熱舒展,毒針便從罐中激射而出..."
"不對。"沈墨搖頭,"是泡茶時熱水使茶葉旋轉,藏在梗中的毒針才被甩出。"他拈起一片茶葉對著燭光,"諸位請看,茶梗中空處有細微刮痕。"
張大山被按跪在地上,突然嘶聲大笑:"那畜生最愛顯擺茶道!我閨女尸骨未寒,他竟拿我家的茶待客..."
公堂上,茶農的供詞讓所有人沉默了。?原來趙德貴看上張家女兒后,故意在收購茶葉時壓價。張大山借遍全村交不上貨,只得讓女兒去趙府當丫鬟抵債。誰知三日后,姑娘就吊死在了趙家偏院。
"他們說閨女是偷鐲子畏罪..."張大山額頭抵著青磚,"可孩子左手小指天生殘缺,那懸梁的'女賊'雙手完好啊!"驚堂木遲遲未落。周縣令偷瞄沈墨,卻見老人盯著茶罐出神。
"大人。"沈墨突然問,"趙老爺耳后的紅疹,宋仵作可曾提及?"
宋老七忙道:"確有零星紅點,像是過敏..."
"是茶蠱。"沈墨長嘆,"將毒蟲碾粉摻入茶葉,遇熱則活。張大哥,這手法可是《茶經》殘篇里的?"
張大山猛地抬頭,眼中閃過詫異:"您...您怎知..."
"先父曾任福建茶馬司。"沈墨苦笑,"當年有貢茶使這法子害人,沒想到..."
"我沒想害旁人!"茶農突然激動起來,"那罐茶我親手交給趙德貴,說必須用滾水沖泡...新娘子就算碰到也不會..."公堂驀地一靜。柳氏突然從旁聽席撲出來:"所以那夜老爺讓我去書房取茶..."
原來新婚夜趙德貴酒酣耳熱,非要新娘表演茶道。柳氏去書房取茶時,發現茶罐擺在最顯眼處——現在想來,分明是有人刻意為之。
"張大哥好算計。"沈墨拄杖走近,"你知道趙德貴必會讓新婦碰茶,若案發,嫌疑自然落在她身上。"茶農沉默半晌,重重磕了個頭:"那丫頭被逼死那晚...身上穿著嫁衣..."
驚堂木終于落下時,朝陽正爬上窗欞。張大山被判秋后問斬,卻神色平靜。柳氏主動請求收殮張家女兒,說要與趙德貴合葬。
"何必呢?"沈墨在衙門口攔住她,"姑娘左手缺指的事,是你告訴張大山的吧?"
柳氏絞著帕子的手一顫。原來她曾是趙府丫鬟,與張家女兒交好。那晚她親眼看見趙德貴勒死逃婚的姑娘,卻因懼怕不敢聲張。
"先生明鑒。"少婦淚如雨下,"民婦嫁進來...就為找證據..."
沈墨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忽然對徒弟說:"去查查柳氏原籍何處。"
三日后,林小五帶回驚人消息:柳氏竟是十五年前被趙德貴逼死的另一個茶農之女!當年那戶人家姓楊,祖傳的碧螺春制法被趙家強占后,父女倆投了河。
"難怪她認得茶蠱。"沈墨摩挲著藤杖,"這是兩代茶農的復仇啊..."
秋決那天,沈墨沒去法場。他在院里煮著新茶,忽聽墻外孩童唱:"茶蠱毒,銀針苦,冤冤相報何時了..."
茶湯泛起漣漪。老人喃喃自語:"人心似茶,經不起百般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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