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代初,出國旅游還是一項讓人仰望的消費。但那會兒還在上中學的Mike,已經去過秘魯馬丘比丘,一個現在想要抵達,仍然十分麻煩的旅游勝地。35歲的他想起這件事,還是掩蓋不住驕傲。
Mike 是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擁有物質充裕的童年,成長于經濟騰飛時期,未來幾十年,家庭收獲的時代紅利,都將傾注在他身上。
他在每個人生節點,也都會擁有自我選擇的權利,但漸漸地,Mike發現對長大后美好生活的想象,早已變得遙不可及。
富養長大的獨生子女
5歲時,Mike父母下海,在南方開了家服裝代工廠。由于訂單充足,生產服裝利潤極高,不到五六年時間就積累了不少資本。
像所有中國家庭一樣,他們很關注教育,帶著Mike轉了三次學校、換成重點班,找當地名師進行“一對一補課”,全力托舉他在學業上“往上爬”。
Mike在高考中發揮超常考上了985名校,按照興趣選擇了歷史專業。“那時候覺得將來到處玩玩看看,這樣活著才有意思。”
進入大學后,Mike才逐漸意識到父母的付出成本,“光是中學時期的補課費、出國旅行費,加起來差不多花了200萬”。
今年37歲的方子是家中的獨生女,自小生活在父母用財富搭建起的舒適圍城里。
他們把方子當做掌上明珠,從日本給她帶上萬元的奢侈童裝,幼兒園同學還在背拼音卡片時,她已經在練《拜厄鋼琴基本教程》了。
“學校組織春游,全班同學統一乘車,爸媽堅持要開車單獨送我去,還特地請了專業攝影師拍照。”
周圍同學因為考試壓力夜不能寐時,方子卻過得輕松。父母常問她的話不是“好好學習”,而是“錢還夠用嗎?”
“大三每個周末父母都會來學校看我,順便打一筆幾千到一萬不等的額外生活費,那個時候對錢沒有概念,后來才知道并不是每個同學都是這樣的。”
人長大了,但更依賴父母的支持
作為第一代獨生子女(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初出生),他們是國內中產家庭傾注全部資源撫養起來的“小皇帝”和“小公主”們的縮影。
上世紀80-90年代,國內計劃經濟逐漸轉向市場經濟,不少人只身下海,經商致富,迅速擠入新興的富裕階層,成為“先富起來的一批人”。
他們的獨生子女,也被精心“富養”:出國旅游、重點學校……起點夠高,人生也就越一帆風順。這也暗合當時的政策初衷:在“提高人口素質”的前提下,把家庭資源集中投入在一個孩子身上,讓下一代在未來的競爭中脫穎而出。
但當童年優渥條件逐漸褪去,邁入奔四中年的他們,卻開始直面一個現實——時代紅利不在,父母的經驗失效、個人選擇失靈。一項近6萬人參與的調查顯示,國內有一半公眾認為“80后”獨生子女是“無奈的一代”,他們大多少年時期順風順水、成年之后卻壓力驟增。
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教授黃悅勤指出,大部分80及90后獨生子女從小沒吃過物質的苦,當房價高企、個人奮斗難以企及基本生活需要時,很容易出現迷失與抑郁情緒。在互聯網上,大家把這種現象描述為“童年富裕癥”。
Mike內心確實焦慮迷茫,他逐漸意識到自己并沒有真正的目標。比如曾經因為興趣挑選的專業,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到了2011年畢業季,他跟父母商量gap兩年時間,后來又計劃考研,但事實上,這些都是在變相拖延就業計劃。
2018年,大量出口型企業遭遇困境,家里的工廠在風暴中難以為繼。他們帶著僅剩的幾百萬返回老家,這場財富的巨變,也極大地打擊了Mike的自信心。
大學畢業后,方子前往英國留學,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兩人情投意合,回國不久便結婚生子。
“其實我和老公都沒準備好,兩邊父母不停催,覺得人生必須有個孩子才完整,尤其是公婆,對抱孫子似乎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
成為母親的方子,從女兒出生第一天起就覺得不適應,“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沒責任心的,孩子基本上是爺爺奶奶帶大的”。
“有次帶女兒去新加坡玩,父母沒跟著,我和老公幾乎束手無策,當時他跟我說覺得孩子是個累贅,我倆因為吵架一路冷戰。”
丈夫雖然不是獨生子,但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幺,從小父母就對他溺愛至極。留學回國后,丈夫已經換了四五家工作單位,每次不到兩年就辭職,原因基本上相似:“干不下去,累了,不想干了”。
不到35歲,他就迷上了養魚、盤串,平時工作之余最大的興趣就是精心照顧價值不菲的空氣缸。“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給魚喂食,整理水草、清理過濾器......照顧魚都比照顧女兒上心。”
方子內心清楚,這種生活背后是兩家父母們的支撐。“爸媽一直說,趁他們還能幫一把就多幫幫我們,但現在看,一旦他們的支持不在,我們的小家也要完蛋。”
真正的獨立,是心理層面
方子的恐懼感并非憑空而來。
她從小到大的生活模式都建立在上一代人的經濟支持之上,雙方父母每年都會給夫妻倆30-50萬做生活補貼。
“我和丈夫月薪都在一兩萬,但完全不能支撐家里的花費。從小依靠慣了父母,在很多事情上都無法拿定主意,買房、買車的消費都是父母在出主意,兩家人去年去歐洲游玩了半個月,花了近20萬,沒有做過任何攻略,就是花錢在歐洲亂逛。”
最近,方子認真地思考起一個她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如果有一天父母不在了,她和丈夫還能獨自撐起這個家嗎?
對此,丈夫不以為意:“他說我想太多了,爸媽身體還好,何必杞人憂天?”這種輕描淡寫,讓方子的不安感愈加強烈。
2018年,Mike碩士畢業。國內的高校畢業生已經達到了820萬人,985大學也變成了“普通商品”,不再稀缺,畢業生求職優勢正被龐大的就業市場稀釋。
巨大壓力下,Mike又想出國留學。研究生導師愿意幫他推薦國外博士點的導師,但他一次又一次拖延,讓這個機會流失。
直到2020年中,Mike的父親終于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回老家考公,要么就趕緊在杭州找份穩定工作,否則就別再回來了。”
最終,他在杭州找到一份人事工作,月薪稅后只有6000元。
在杭州工作的前幾年,Mike難以適應。長期生活在富裕童年的余熱之中,消費習慣一時難以改變,“租在湖濱商圈,稍微吃好點就沒錢了。”
Mike還欠過20多萬債,債務并不多,但他一直對父母隱瞞。
“缺錢的話就跟我爸媽要一兩千房租補助,啃老是有的,但最近兩年也就偶爾啃一下,大部分還是慢慢平衡下來了。”
Mike并不覺得自己是“985廢物”,或者遭遇了“學歷貶值”“在畢業后的幾年里做錯了選擇題,沒有利用好機會”,但哪里出了問題?他也回答不上來。
對他們這代人來說,童年暢想的美好未來,已經遭遇了自我選擇、經濟放緩等多重因素的夾擊。父母花錢讓他拓展的眼界,此時完全成了過去的幻影,對現實沒有什么幫助。
去年年底,他還完了債,過上了沒有債務的生活,下一步他想擁有自己的家,他把這一點看得很重要:“畢竟你是永遠回不去小時候的,人得往前看。”
方子開始逐漸減少不必要的消費和旅行頻率,有意識地儲蓄,希望為未來留下一些緩沖。但她很快發現,這只是經濟層面的自我調節,真正難以改變的,是心理上的獨立。
她曾嘗試對家庭事務做出自己的判斷,但很多時候還是會下意識地向父母尋求肯定。
“所謂的獨立,不是少花一點錢、少出一次國。可能是在父母逐漸老去,自己能否憑一己之力維持家庭以及孩子的成長。”
這種自救,并沒有想象中容易。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將來女兒也變成像我們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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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Sebas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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