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民
又一個夏季,迎來了麥子的豐收。
一大片一大片麥子倒下后,小車、馬車涌動,似一個個大浪頭,把一捆捆麥子卷走。落下的麥穗零星散布,在孩子們的撿拾中,扎起小麥個子,加入到麥堆中。
身后,留下一片片麥茬。多年后,我讀張煒的《人生麥茬地》,里邊寫道:“一個從無垠的原野上走來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銀亮麥茬,像電光閃爍一樣的麥茬嗎?”的確,我忘不掉麥茬,因為我曾經多次走過麥茬地,它留在了心中。
麥地的時空里依舊存著濃烈的麥香,一棵棵麥子的腳還深深扎在泥里,繁盛的根須繼續延伸。整個麥田泛著金黃,只是沒了原先的浪,換做一條條直線,勻稱地規矩在自然的目光里。
一雙雙裸露的大腳板抬起來,腳底有厚厚的石頭硌不疼、錐子攮不進的老繭子,噗嗤噗嗤踩在麥茬上。麥茬軟了骨頭,順從地歪在地上,等重力過后,再次挺立,又彈出了柔軟的腰肢,麥子那不屈的特質還在。腳板在麥茬間的泥土上撩起泥塵,驚嚇得麻蜥尋洞鉆。
待大部隊清理了麥地,村里幾個八九十歲的老太太結伴來麥茬地撿最后的麥穗兒,不舍得丟棄半個麥粒兒。她們佝僂著腰,慢慢向前挪,在每一墩麥茬里尋。有個夾在麥茬中的小麥穗兒,只有可憐的十幾個麥粒,也逃不過她們昏花的卻識得麥子的目光,如撿到一根金條,擱到籃子里。
日頭暴曬,她們并沒覺著熱,日光早在她們蒼老的皮膚上沉淀成了一道墻,寒熱侵不透。天晌了,她們不知餓,眼里只有麥穗。籃子里有塊地瓜干,餓了,把麥茬撲拉一下,坐上去,慢騰騰地嚼地瓜干。有時,見到麥地里的苦菜,隨手拔下,理順了,半空里甩一下,擱嘴里嚼,繼續在麥茬地里行走。
她們走得那么慢,仿佛要把最后的麥茬記在心里。經過她們的撿拾,地里不見一粒麥穗,好比給麥茬梳干凈了頭。
傍晚,每個籃子里裝了三兩把麥穗,往場院里去,半路被隊長攔住說,大媽大嬸們,拿回家吧,趕緊做了吃,這本來是丟棄的,歸你們啦。
老太太們回到家,拿起剪刀,剪掉麥穗,將麥穗放在碓臼里,舉起杵子,搗麥粒。舉一下、搗一下,噓口氣,竟搗出了一小瓢麥粒。老太太笑開了滿臉的皺紋,嘴里念叨:可吃上新麥了。她們該感謝麥茬地喲!
麥子剛收,點種上玉米,恰逢一場及時雨,玉米幾天露出了腦袋。沒了阻隔,嫩黃的玉米苗兒,一天一個色,眨眼黃綠了,再一看,綠瑩瑩的,給麥茬地上了新意。這一黃一青的比照,恰如人的老去和新生。有了玉米,麥茬顯出了它的枯萎,根部殘余的麥葉成了灰色,經幾場雨,麥茬也沒了原有的鋒芒。
記憶里,我家屋后有百畝旱澇保收的良田。麥收一過,我跟同伴們上學,為不繞路,直達村北十里外的學校,我們會經過麥茬地。嘴里嚼著剛下來的麥子做的饅頭,學大人樣,赤腳走麥茬地。這是我們的習慣,一到伏天,開始赤腳走路,一個夏天能省一雙涼鞋。
走進麥茬地,早晨的泥土帶著露濕。我們比賽著,誰也不準踩到玉米苗兒,挑揀著路走。那樣蹦跳著,速度自然慢。我會踩著麥茬走,剛踩時,麥茬硬實,往肉里鉆,鉆來鉆去,奈何不得我,腳底原有的厚皮,經泥土再次包裹,成了屏障。
跑過半里地,我的腳板癢酥酥的,戰勝麥茬的快感,讓我騰起雙手,像要飛行。
麥茬地在我們眼里,是個練腳板的場地。大人們會摸摸我們的腳板,說:看,沒腳氣,走過麥茬地成大人了。
麥茬活著,便侵占著玉米的養分,要適時地結束麥茬的生命,強硬挖它出來,可以漚糞,可以燒火。
那大片的麥茬成為隊里的負擔,忙著夏管,整勞力無暇顧及,那就分給中年婦女們。她們做完了場院里打麥子、扇麥子、曬麥子的活兒后,每人分得一片麥茬地,從早到晚,用鋤頭砍麥茬。
砍麥茬,那可是個苦活兒。麥茬粗硬,趕上風調雨順,看看麥稈粗壯,就會聯想到地下那龐大的根系。一鋤頭下去,它搖搖身子,根部不動,你砍斷了它的頭顱,它依舊不挪地方,支撐起殘破的身子,迎著再次下來的鋤頭。那就再次挖下去,挖一鋤,斷掉一部分根系,一墩麥茬,需用四五鋤頭。
包給每位婦女二畝麥茬地,一上午,揮動鋤頭,竟一行麥茬都挖不到頭。已經滿身汗水的女人,力氣耗了大半,望望正長的玉米,隊長的話在耳邊響:不要誤工,三天砍完麥茬,否則不給記工。麥茬真的長在心里,腦袋一熱,往手掌里吐口唾沫,鋤頭揮動,砍下去。
塵土在日頭的催眠下,失去了自主性,它經風吹,會立刻活躍在空中,何況有了鋤頭的勁力,帶起刷刷的風,身旁頭頂便是灰塵的天下,用不著半天,汗水會攪拌泥塵在身,看不清衣服顏色。
“土地焦干燙人,沒有一絲水汽,如果有人劃一支火柴,麥茬就會一直燃燒到天邊。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給自己解渴。人的臉和土地一個顏色。汗水還是不停地流出來,肌肉干貼在骨骼上,生命之汁已經剩下不多了。”張煒的《人生麥茬地》里,有著砍麥茬的女人們的真實寫照。
記得那時母親也分得二畝麥茬地。趕上她那幾日膽囊炎發作,喝了兩天金銀花水,疼痛稍緩,便扛起鋤頭去砍麥茬。因為著急,天又酷熱,干了半上午,昏倒在地里。
那天隊里組織我們中小學生去玉米地里勞動。走到村北,有人說,你媽昏在地里了。我拔腿跑去。等我赤腳跑到母親跟前,母親已經蘇醒過來。她嘴里正嚼著苦菜,滿臉泥水,頭發上滿是灰塵。我拿起鋤頭,說:媽,你歇歇,我來!
我一鋤頭下去,麥茬欺我,只掉了上部分,底下根兒沒動。我深挖下去,揮了兩下鋤頭,把一墩麥茬挖出來。繼續干下去,挖了十幾墩,我沒了力氣,放下鋤頭歇息。母親接過鋤頭,說:你別欺這活兒,最累人的。要砍掉一茬命,不費事兒哪行?
這是一茬命!麥茬在母親心里多么重要。
我站起來,順著麥茬,雙腳跳起來,使勁踩下去,麥茬被我踩倒;回身,它們又挺起。我回家拿起另一把鋤頭,跟母親一起砍,砍砍砍,到了中午,我胳膊酸疼,真的沒了力氣。這活兒,真不如推車送糞,不如拔麥子,不如砍玉米。我免不了憤怒:你個麥子,咋就扎得那么深,不一起走掉,留下半條命,給我們添麻煩!真苦啊,這活!
聽我嘟囔,母親說,砍麥茬,先要把心里的膽怯砍掉。
我問母親,不砍它,讓它爛掉不行嗎?母親理理沾滿泥塵的頭發,說:它不會立刻爛掉的,我們得送它一程。
下午,咬牙跟母親一起砍麥茬,我想減輕母親的負擔。砍了一下午,母親和我砍了半畝。我滿手血泡。
第二天,走過麥茬地,我在母親承包的地里使勁踩過去,我想,踩雖無用,起碼,我動了它的底氣。
母親整整用了六天砍完了二畝地,隊長按照標準給母親記了工分,他知道母親是帶病參加勞動。
多年后,再次看到麥茬地,我穿鞋進去,感覺腳底一陣陣麻疼。那久遠的砍麥茬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作者為山東作家協會會員,高中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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