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對口援藏已經走過30年,當你走進那片高原,看到的便不僅僅是一個發達地區援助西部的宏大敘事。
2025年1月,西藏定日縣發生6.8級地震,上海援藏干部火線馳援。當你站在那個震中已全部推倒重建的村落,聽見的便不僅僅是遠方的失落和新生。
2025年,西藏自治區成立60周年。當你低頭接受藏族百姓的一條又一條哈達,便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關于“石榴籽”的慣常記事。
2025年6月底,我走進日喀則,在平均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上吸著氧,走過上海對口援建的江孜、定日、亞東、薩迦、拉孜五縣,在第十批上海援藏干部將要三年期滿的節點上,看過在西藏的上海干部、教師、醫生所留下的。于是,那個平平無奇的“援”字成為一張笑臉、一片農田、一棟新房、一群努力的人,成為具體的一切。
在那個被稱為“詩與遠方”的地方,有援藏干部說自己補了一堂農村的課,也補了一堂大中國的課。干部、教師、醫生,或許再算上我這個記者,不論是援藏工作的參與者還是旁觀者,總有一些故事被永久地植入記憶中,成為跨越東西三十余年擁抱的確證。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在江孜縣江熱鄉班覺倫布村的阿佳格桑工坊里,次仁片多正坐在門邊一處藏式沙發上,手里不停地擺弄針線,一只鉤針編織的羊絨玩偶漸漸成形。在她斜前方不遠處,母親坐在織機前,一推一拉,專注于“非遺”氆氌(藏語音譯,意指藏產手工毛織品)的制作。
阿佳格桑(左)和次仁片多(右) 本文圖片除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蔣樂來 攝
阿佳格桑工坊內
次仁片多這名腿部殘疾的“00后”女孩如今的手上功夫猶如行云流水,臉上總是帶著笑意。家里只有母女兩人,之前是鄉里重點關注的高返貧風險的脫貧戶。母女倆成日窩在家里,為了照顧女兒,母親也不便外出。
2022年,上海援藏的江孜小組引入上海沙涓時裝科技公司,與當地合作社一同探索氆氌產業幫扶。村里的婦女被帶到上海學習更現代化的技藝,氆氌制作更高效地運轉起來,質量效率和色彩樣式都顯著提升,更重要的是,有了穩定而充足的訂單。工坊負責人格桑是沖在最前面堅持學習的那個,片多和媽媽也投身其中,現在幾乎每天都有很長時間在工坊呆著,2024年家庭收入突破了5萬元。
當地進入氆氌產業的阿佳(藏語稱年長女性)越來越多,僅在阿佳格桑工坊里,利用羊絨制作氆氌、玩偶、織毯等產品的當地婦女就有19人。江熱鄉黨委副書記、鄉長巴桑說,產業的發展讓當地“阿佳”們的家庭地位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人們看待婦女的方式有了不同。過去是男性外出,阿佳們在家照看老小,如今她們可能掙得更多。今年實行工資計件制之后,收入最高的阿佳一個月能拿到超過1萬元。
“不是人等訂單,而是訂單等人。”巴桑表示。沙涓企業打通渠道后,氆氌訂單雪花般飛來,更有大比例來自于日本、法國、阿根廷等其他國家。2023和2024年,江孜氆氌連續進入巴黎頂級時尚大展M&O展,格桑在遙遠的法國面帶笑容用“托切那”(藏語“謝謝”)應對著人們的“Beautiful”。
2000多年歷史的“氆氌”走向世界,改變農村婦女命運的同時,神秘的西藏面對世界揭下面紗。當上海的國際化資源涌進高原,氆氌對話巴黎,江孜青稞也作為烘焙原料助力中國斬獲在德國舉行的IBA世界面包錦標賽總冠軍,援藏跨境旅游包機同樣給日喀則帶去了更多異域面孔。
青藏高原,正向世界敘事。
從0到10000
沈佳梁站在一處山坡上,面前是如遠山般綿延的萬畝良田,綠油油的皆是高原藜麥。萬畝之數,并非虛指。站在那里仍能看到近處大片的砂石土地,那本是藜麥田原本的樣子。高原藜麥是薩迦縣未有過的作物,如今卻已是很多人的經濟支柱。
萬畝高原藜麥田
俯瞰之下,雙目所及皆是從泥土里生長而出的援藏成果。在藏區特有的清澈藍天下,廣袤的田野赤裸裸地鋪在眼前,是一種原始的震撼。我們每一個初次站在那的人都在感嘆,沈佳梁則望著遠處偶有沉默。作為援藏薩迦小組組長,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他和他所代表的城市為這里鋪開的“希望的田野”。
援藏干部像是創業者,這是真正的從0到1,或者應該說是從0到10000。高原藜麥是薩迦小組根據當地氣候土壤條件新引入的作物。適配的自然條件和更高的經濟價值,讓他們成功地把中國科學院分子植物科學卓越創新中心和中藜高科企業“拉上了船”。這不僅是促進當地增收的農業項目,還是突破種源創新的科研項目。
沈佳梁腦子里存著無數的數據,他隨口就能清晰地算出一筆賬:藜麥田的土地流轉費是450元/畝,僅這一部分就為當地農民增收450萬元。算上用工成本和農機租賃,在不考慮產量的情況下,當地增收就接近900萬元。此外,藜麥平均產量約為400斤/畝,田間收購價約為10元/斤,是青稞的5倍左右。2024年種植面積達到10000畝,在未占用基本農田的情況下實現經濟價值約3500萬元。而今年下半年,徐匯區援藏投資的藜麥產業標準化廠房園區也將投用,當藜麥進一步制成終端產品,售價可以達到80元/斤。
庫房內存儲的藏紅花種球
在薩迦“平地起高樓”的,還有藏紅花。算不得常識的一件事是,藏紅花對藏區百姓很重要,但藏區從來不產藏紅花。這一知名作物早年由波斯地區進入中國,如今國內90%的藏紅花產量來自上海崇明。
根據西藏相對干燥、光照強、晝夜溫差大等特點,薩迦小組引入了上海藥材技術團隊,想要種出真正的“藏”紅花。從玻璃大棚開始試驗全國首創的高原種植技術,如今擴展到薄膜大棚,并把技術無償分享給當地群眾,擴大種植規模。依然用數據說話,薩迦產藏紅花的西紅花苷含量達到14%,高于10%的國家標準。2023年藏紅花項目畝產經濟價值約25000元,藏紅花球莖增值率達50%,超過崇明基地的30%。
沈佳梁說,產業援藏關鍵在于結合當地的資源稟賦和上海的資源優勢。當好中間的橋梁,把產業邏輯想明白。主抓農業,要走的就是高附加值路線。
“貧瘠”與否,取決于看待的角度。對于農牧民來說,腳下的泥土在長出新的希望。
人往“低處”走
到亞東縣龐達村那天下了大雨,每個人的腳上都沾著泥濘,但一對年過花甲的藏族夫婦還是一個勁地把大家往家里讓。
龐達村村民在家中
那是他們2022年搬進的新居,180平方米左右,兩層小樓,藏式裝修風格。他們原來住在海拔4800米左右的堆納鄉,在龐達村干部拉木措的形容里,那里總有風沙,塵土飛揚。常年的高海拔生活,導致農牧民的關節處都落下了病根。龐達村海拔不過2000米有余,村民搬下來后各種癥狀都有一定程度的減輕。
從2020年到2022年,近百戶居民“下山”搬到這個邊境上的小村。除了生活條件改善之外,他們可以做護林員、護邊員,撿石頭做當地特色石畫,刺繡工藝同樣發展成了極具特色的文創產品,援藏干部持續開發的邊境游也帶動了民宿的發展。2024年,龐達村的農牧民群眾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2.51萬元,同比增長8.2%,村干部常掛在嘴上的話是:搬得出、留得住、有事做、能致富。
在這座小村里,有人注意到一處空地上出現了一臺集裝箱。如果打開箱門,會看見里面是各種蔬菜在模擬燈光和溫度環境里,像坐摩天輪一樣打轉。那是來自墨泉生物的一臺集裝箱智能植物垂直工廠,所有環境條件都可以進行自動化控制,從而隔絕高原本身的不利條件。這將是當地新鮮蔬果供應困難的一種解法,產出效率可以達到同面積溫室60-150倍。
新建的吉角村
同樣從高海拔地區離開的,還有如今拉孜縣吉角村的居民。過去,他們在海拔4900米左右的牧區居住,村子落在山陰,平均氣溫低于零下。硬件條件更是遠遠落后,水電供應都算是新鮮事物。2024年,他們搬到靠近縣城中心位置援藏小組新建的吉角村,村民住著一排排聯排小樓,房屋樣式、瓷磚、地板、窗戶都由村民自主選定,還裝上了光伏取暖,援藏干部給每一戶捐了一臺大電視。
曾經那個甚至不需要建廁所的高原村落,如今沒有人再燒牛糞,還有了物業、村委會、業委會“三駕馬車”。一切都在向現代化靠攏,過去外出打工的村民不熟悉城市生活,只能走向偏遠地區做工,現在有人在縣城開起了藏餐館、小酒館、臺球廳。“90后”的吉角村書記格桑加措說,大家做生意的頭腦越來越好了,現在的吉角村人均收入是全鄉最高的。
在上海對口支援的五縣,類似的村莊還可以數出很多。切實地改善人居環境,對村民而言是最實在的事。吉角村的一位爺爺桑珠如今時常還會惦念牧區的情況,但他也說:“從沒想過,下半生還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卷”起來
日喀則市人民醫院里,來自上海第九人民醫院骨科的援藏醫生于德剛站在病床邊,雙手在病床上朗加的膝蓋處比劃著,解釋手術內容。朗加黝黑的皮膚上已經有幾道手術留下的刀疤,她的雙腿曾有多處嚴重的關節疾病,生活無法自理。更沉重的打擊是,今年1月的定日地震帶走了一直以來照顧她的女兒。
日喀則市人民醫院推進13個臨床重點學科診療中心建設
于德剛說她聊起女兒就會流下淚來,但我們在的那天朗加還算平靜。她的雙腿完成了膝關節置換手術,接下來還在等待踝關節和髖關節的手術治療。朗加每天會做一些康復訓練,正在等待著能夠真正自如行走的一天。
除了支援五縣之外,上海市一級還有“組團式”醫療援藏和教育援藏兩支隊伍,分別進駐日喀則市人民醫院和日喀則市上海實驗學校。在醫院里,援藏隊伍采取“以院包科”模式,由上海某家醫院的醫生對應日喀則市人民醫院一個科室,推進著13個臨床重點學科診療中心的建設。
骨科或許是所有科室中改變最大的一個。高原上的藏族群眾受環境條件影響,大比例人群有著關節問題,創傷情況更是時有發生。這些問題困擾著他們的正常生活卻長期得不到重視,上海帶到日喀則的人工關節置換手術可以說能夠創造“新生”。迄今為止,人民醫院里關節置換手術已經做了超過260臺,并且已經有本地醫生能夠基本獨立完成手術。
不僅僅要輸血,更要造血,真正帶不走的醫療資源是本地培養起來的醫生。援藏醫生的“師帶徒”模式不斷提升著本地的診療能力,近三年來,師帶徒共計144名,疑難病癥跨省市的就診比例從12.85%下降到了8.72%。于德剛身邊還跟著一名1999年出生的當地醫生普布扎西,如今他還只能打打下手,幫助病人做術后康復,但他也已把關節置換術作為自己未來發展的方向。
師帶徒很多時候并不一定是技術的傳授,更是一種理念的熏陶。援藏醫生希望影響當地的觀念是,病例不要停留在個體,而要主動探索群體性的普遍規律。遇到稍有難度的病例,不能第一時間想著轉診,而要先盡己所能想辦法,對接資源、提升能力。
援藏醫生的話更直接——讓醫院“卷起來”,“別躺平”。如果真要選出一個最應該“卷”的事業,或許就是直接關乎生命健康的醫療事業。
王洋在薩迦縣開設的口腔科
這樣的理念在縣級中心醫院也在蔓延。薩迦縣中心醫院院長王洋在一棟空關了14年的樓里建起了縣里的口腔科,就是關注高原普遍存在的齲齒等口腔問題。高原上對口腔衛生缺乏關注,一旦牙齒出現問題便采取簡單粗暴的拔除方式。在薩迦縣,援藏醫生為全縣青少年做了免費的窩溝封閉,在王洋的努力下每一個鄉都建起了口腔科。正如沈佳梁所說:“我們要做的是幫你保住一顆牙,而不是拔掉一顆牙。”
主動發現病人,發現病癥,進一步尋找解決方法,“卷起來”的醫療體系,才能高效地為高原筑起長期缺失的醫療衛生屏障。
雅布!
很多援藏干部可能都留著那張照片:照片里自己穿著外賣騎手的服裝,在送完一份訂單后向百姓了解民生需求,詢問經營難點。
上海市第十批援藏干部人才聯絡組組長彭一浩說,帶著援藏干部的標簽去,未必能聽到真實的想法,但穿上外賣員的服裝接單出現,就像是論文考核的“雙盲審”。除了送外賣之外,第十批援藏干部初到日喀則時還發放了4500余份問卷,用以了解當地情況和市民需求。在彭一浩看來,這些最開始的出發點,是他三年援藏工作中最喜歡的部分之一。
通過送外賣開展調研的援藏干部 “云端珠峰”微信公眾號 圖
這些畫面的實質,是第十批援藏干部提出的“雅布工作法”。藏語說的“雅布”,是指藏族同胞對認同的人會用大拇指沾上白色糌粑,在他們身上點個指印,表達對朋友的真心稱贊和點贊。這成了群眾滿意工作法的一種在地表達,也被彭一浩稱為援藏工作的“精神主線”。
“非遺”走向國際,阿佳格桑去了太多從沒去過的地方;產業援藏中,村民抱著豐收的藜麥站在田野中歡笑;易地搬遷后,舒適的房屋里村民對援藏干部飽含熱情;病床之上,苦于身體久矣的患者平靜地期待新的希望。三年援藏,能夠看到一個個變化著的生命。
每個援藏干部談起藏區群眾都說“淳樸”,那是在最簡單誠摯的感謝中感受到的,他們幾乎都經歷過脖子掛滿哈達的時刻。江孜小組組長胡發煒說:“三年無怨無悔、問心無愧。”亞東小組組長李夏陽說:“清澈的愛,只為中國。”
援藏始終是一茬一茬、一代一代接續書寫的故事。第十批干部經歷過疫情、洪災、地震,也創造了真正的“藏”紅花,建了一座天文臺,還有人在深夜守候拍下星空下的珠峰。艱苦是援藏的基調,但“不能成為林妹妹式的援藏干部”。在思考和創造中做有趣的事,是援藏人能創造價值的根本。
7月底,第十一批援藏干部和人才將接過接力棒。就像藏紅花種植的玻璃大棚是前人所建,第十一批同樣會接續第十批的成果。這時不禁想起一場高原上的球賽——今年5月,第十批上海援藏力量的組織下,來自阿根廷薩爾塔省的青年足球隊來到日喀則,和當地青少年開展了一場足球友誼賽。由于天氣原因,那場比賽的比分最終定格在半場3:2。
阿根廷和日喀則青少年舉行的足球友誼賽 新華社 圖
下半場誰來踢、怎么踢、何時踢?青藏高原之上,很多故事都尚且留下了引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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