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14歲,正上初中一年級。剛上中學的時候,我們都非常愛學習,大家互相比看誰的學習拔尖。老師教課也非常認真。當時我是班長還兼任語文課代表。老師很信任我,同學也愿意聽我的,特別是幾個男同學,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問我,故意為難我,而我也愿意借機會和同學們搞好關系,使我們班能在全校爭個第一,曾是我們最大的理想。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們,根本沒有想到社會上正處于一場暴風雨的前夜。
1966年夏天,也就是我們初一的第二學期末時,那場政治風暴終于爆發了。記得那天我們還在上課,樓道里忽然亂起來。由于天熱,教室的門開著,我們看到許多女學生,在每個教室門前喊著煽動停課鬧“革命”的言論。學生的頭腦極其簡單,又容易沖動,聽著那些誘惑力極強的煽動語言,教室里一下子就亂啦。從那天開始,我們就再也沒上過課。
學校里很快就成立了紅衛兵組織,我屬于那種苗紅的孩子,學習又好,在同學當中又有號召力,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第一批紅衛兵。我們很快受到了領袖的接見,更加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社會上、學校里,到處在斗“黑幫”,我青春的罪孽也就由此而來。這些罪孽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痛苦回憶。
開始我們也像那些高年級的女生一樣到處進行煽動,煽動人們的政治和信仰狂熱。我們身穿舊軍服,腰扎武裝帶。我們女學生的頭發都一律梳著兩個小抓鬏(jiū)。當時我們覺得那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像瘋了一樣,到處亂跑亂竄,到處煽風點火。把一個好端端的社會,弄得亂七八糟。當時的我們,好像已經不是學生,而是一群救世主。我們砸毀了除思想以外的幾乎所有的東西,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古董,甚至傳世國寶都被我們毀壞了。中國幾千年的古老文明,頃刻之間毀于我們這些混世魔王之手。
當社會上沒有東西可供我們毀壞的時候,我們便把罪惡之手伸向了人的靈魂,甚至伸向了人的肉體。現在想來,我們所犯罪孽之大,是不可饒恕的。尤其是我,我曾經在那個狂熱的時代,親手打過我的老師。
那是一次萬人批斗大會,教我們語文的馮老師因家庭問題被押上臺。他的爸爸在舊社會曾經當過幾年偽警察,1955年因病去世。當時有人揭發馮老師的爸爸,所以就把馮老師押上了臺。人們高呼口號,讓馮老師交代他爸爸迫害勞苦大眾的問題。馮老師無言以對,他回答不了人們提出的問題,只老老實實地彎著九十度的腰,站在臺上。根據推算,他爸爸當偽警察時,他還不懂事。可當時沒有人管這些,“父債子還”在當時被體現得淋漓盡致。
人們見馮老師拒不交代問題,就高呼口號。有人還找來一個小方凳,強令身材肥胖的馮老師站上去。八月里火熱的太陽光無遮無掩地照在馮老師身上,黃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可他不敢動,只規規矩矩地站在小方凳上。
這時揭發他爸爸的人,越說越具煽動性,他說,馮老師的爸爸當年曾用皮帶抽打過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當時我正在臺邊守衛,聽到這里,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邪勁,好像是懷著“對無產階級深厚的愛”,一下子躥上臺去。我解下系在腰間的皮帶,揮舞著帶領大家喊口號。然后,在上萬人狂熱的支持下,猛地轉過身,掄起手中的皮帶,向馮老師頭上抽去。皮帶的鐵頭剛好打在馮老師的額頭,鮮血一下子就流出來。這時臺下一片歡呼聲。人們嚎叫著:打死他!向他討還血債!……
在狂熱的氛圍里又有幾個學生跳上臺,圍打馮老師。馮老師沒堅持多一會兒,便重重地摔倒在臺上。
當時的我像英雄一樣自豪,也確實受到了同學們的贊揚。
可晚上回到家里,我那純樸老實的蹬三輪的爸爸,用他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掄圓了,狠狠地抽在我的臉上。他一邊打一邊罵:你個王八蛋!我讓你打老師。我打死你。他狠狠地一連抽了五六下,直到媽媽拼命抱住了他,爸爸才住手。但爸爸對我惡狠狠地破口大罵,并揚言從此不要我這個女兒。幾經勸阻,爸爸才饒過我,但那天家里沒有讓我吃晚飯。
夜里我躺在床上,用手摸著自己火辣辣的臉,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眼淚不由得就流出來。沒搞運動的時候,老師對我有多好,可我卻打老師,老師有什么錯;從沒打過我的爸爸為什么發那么大的脾氣;一定是我錯了。自古以來,哪有學生打老師的?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出去參加社會上的運動。而是老老實實地在家里復習功課和幫媽媽做家務。雖說爸爸及時挽救了我,可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還是深深印在我的心靈上。30多年過去了,那件事,還在折磨我的靈魂,使我時時刻刻處在痛苦之中。
今天把它說出來,以做我青春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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