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曉,漁港已醒。柴油味混著咸腥氣,濃得能浮起舢板。船老大老曲蹲在“魯威漁1268”的甲板上,就著一盞馬燈的光,手指捻著網線。那雙手粗糲如礁石,指節凸起處磨得發亮,是三十年風浪刻下的年輪。梭子在他掌心翻飛,線頭咬住破洞邊緣,細密的動作如海鳥啄理羽毛。船身輕晃,錨鏈的撞擊聲在晨霧里蕩開,驚起三兩鷗影。
“東北風三級,流緩水清。”老曲頭也不抬,聲音沉得像被拋入海底的錨。兒子小海應聲解開纜繩,鐵索滑落的悶響,驚醒了蜷在桅桿陰影里的虎斑貓。這生靈豎起耳朵,綠瞳在昏昧中灼灼如燈——貓眼里的海,永遠比氣壓計更懂風暴。
船犁開綢緞般的海面。晨光漸染,浪尖碎成金箔,又沉入船尾的墨藍。小海立在船頭,探身觀察水色:青碧里泛著微黃的是魚群蹤跡,水紋若蛛網般微顫處,定有鲅魚巡弋。老曲掌舵,目光如鷹隼巡弋海天交界,云腳低垂處若有灰線游移,便是變天的征兆。漁船是活的,龍骨承著浪涌的節奏,甲板隨波起伏如呼吸——老漁人用腳掌便能聽出海的脾性。
網入水時如巨鯨沉潛。尼龍網墜著鉛塊沒入深藍,海面只余浮標點點,似散落的棋子。小海啟動絞盤,鋼索繃緊如弓弦。片刻寂靜后,甲板開始震顫。絞盤嘶吼著轉動,纜繩勒進木槽,吱呀聲里,海被一寸寸拖上船。漁網浮出水面那一刻,銀光炸裂!萬千鮐鲅在網中翻騰,鱗片飛濺如星雨,魚尾拍打甲板的噼啪聲急如驟雨。虎斑貓倏然躍起,爪尖勾住一條蹦跶的銀魚,喉間發出滿足的嗚嚕。
正午日頭毒辣,甲板上蒸騰著魚腥。老曲父子赤膊分揀,魚脊青黑者留,腹泛微黃者棄——這是老輩傳下的規矩:只取壯年魚,留幼苗生息。汗水混著魚血在脊背蜿蜒,小海忽見父親后肩一道舊疤,如蜈蚣般伏在古銅色皮肉上。“九七年那場風咬的。”老曲察覺目光,指疤笑道,“網繩斷了,抽的。”疤痕在日光下泛著釉光,竟似某種海神賜予的勛章。
黃昏歸港,碼頭鼎沸如潮。漁婆們圍住船舷,膠東話脆亮如海鷗爭鳴。船剛系纜,老曲家的便跨過船幫,竹筐里新蒸的膠東大餑餑熱氣騰騰,面香悍然壓住魚腥。那餑餑點著胭脂紅,臥在筐中如胖娃娃。漁漢們就著咸魚干大嚼,麥香混著咸鮮在唇齒間沖撞。小海掰開餑餑,露出雪白內瓤,忽想起幼時伏在母親背上,看她揉面時肩胛骨如船帆般起伏。
休漁期的漁港并未沉寂。船底覆滿藤壺貝類,老曲父子提鏟刮除,鐵器刮擦船板的嘶啦聲刺耳卻酣暢。桐油在烈日下熬煮,濃稠金液被毛刷蘸取,沿木質船身流淌,如為老友披上新甲。小海俯身填補船縫,麻絲混著油灰被鐵鑿深深楔入——這手藝傳了四代,木船吃透了漁家汗血,非得用血肉般親密的法子修補。
祭海那日,漁港莊嚴如圣殿。老曲捧出最壯碩的餑餑,餑尖上盤著面塑金龍。三牲供品前香煙繚繞,他肅立如礁石,將酒緩緩灑向波濤。浪花舔舐祭品,似海神頷首。那一刻,千百漁船靜默如儀,唯聞濤聲拍岸,如亙古的應答。
海平線上,新式漁輪剪開碧波。老曲瞇眼望著,將半截纜繩拋給小海:“機器再靈,也得懂海的心跳。”暮色漸沉,他蹲踞船頭的身影,如一塊被海浪打磨千年的黑礁——漁民終其一生,不過是將血肉刻成舟楫的形狀,在咸澀的史詩里,劃一道倔強的痕。(作者:畢瀟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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