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消毒水的味道混著尿臊氣鉆進鼻腔,我猛地從折疊床上彈起來。監護儀的滴答聲里,父親喉嚨里又發出那種拉鋸似的呼嚕聲,像臺漏風的風箱。我摸黑摸到床邊,棉簽蘸著溫水擦他干裂的嘴唇,指尖觸到的皮膚涼得像塊老木頭。
“爹,喝點水不?”我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發飄,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音。七十七歲的人了,喊“爹”的語氣還像小時候犯錯時那樣小心翼翼。
父親沒睜眼,渾濁的眼球在眼皮下動了動,喉嚨里的呼嚕聲停了半秒,又繼續響起來。他今年一百零五歲,躺在這張病床上已經五年。五年前摔斷胯骨后就再沒站起來過,如今連吞咽都成了難事,全靠鼻飼管維持著一口氣。
護士進來換輸液袋時,我蹲在走廊抽煙。窗戶對著住院部的后花園,晨練的老太太們在打太極,動作慢悠悠的,像老電影里的慢鏡頭。其中穿紅衣服的那個,是我小學同學的媽,上個月剛過了八十大壽,還能自己拎著菜籃子去早市。
“周大爺,您也歇會兒吧。”小護士把我的煙摁滅在煙灰缸里,“您這血壓比老爺子還不穩定呢。”
我苦笑。可不是么,上個月體檢,醫生拿著我的報告直皺眉:“您這心臟、血糖,再這么熬下去,真要出大事。”可我能怎么辦?唯一的兒子在國外定居,去年視頻時說想接我過去,話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了——我走了,爹怎么辦?
父親年輕的時候是鎮上的木匠,一手好手藝。我十歲那年,他用邊角料給我做了把木頭手槍,槍柄上刻著我的小名。那時候他腰桿筆挺,拉鋸時胳膊上的肌肉突突跳,街坊鄰居都說:“老周這身子骨,活過百歲沒問題。”
誰也沒想到,這“百歲”竟成了我的熬煎。
五年前父親剛住院時,我還能撐著。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騎著三輪車去早市買新鮮的蔬菜,打碎了給父親做鼻飼。下午趁護工換班,回家瞇兩個鐘頭,再趕回來陪夜。可這兩年,我的腿越來越沉,上兩層樓都要歇三次,三輪車早就換成了電動的,充電時還總忘拔插頭。
最熬人的是夜里。父親每隔兩小時就要翻一次身,不然就會長褥瘡。我一個人抱不動他,只能等護工來搭把手。有時候護工忙不過來,我就跪在床邊,用盡全力把他往邊上挪一點,每次都累得頭暈眼花,第二天胳膊抬都抬不起來。
上個月有天夜里,父親突然開始抽搐。我手忙腳亂地按鈴,護士跑進來時,我正癱在地上喘氣,胸口像被大石頭壓著,連話都說不出來。后來醫生說,那天我差點心梗。
兒子打視頻來時,我剛從搶救室出來,躺在父親隔壁的病床。他在屏幕那頭紅著眼圈:“爸,您跟我走吧,把爺爺......也接過來。”
“接過來?”我指著屏幕里他那間十幾平米的公寓,“你讓你爺爺躺在哪個角落?他現在一分鐘都離不了人!”話剛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七十多歲的人了,在兒子面前哭成這樣,實在丟人。
那天下午,我坐在父親床邊,看著他插滿管子的臉,突然就撐不住了。監護儀的滴答聲像催命符,我攥著他枯瘦的手,那手上布滿老年斑,指甲蓋灰撲撲的,早沒了當年握刨子的力道。
“爹,”我的聲音哽咽著,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您走吧,求求您了......”
父親的眼皮顫了顫,還是沒睜。
“我熬不動了啊......”眼淚砸在他手背上,滾燙的,“您再不走,我就先走了。到時候誰管您?您總不能讓我死了都閉不上眼吧?”
這話一說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怎么能對爹說這種話?可心里積壓了五年的委屈、疲憊、恐懼,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來。我趴在床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渾身發抖。
護工進來時,我還在哭。她沒說話,只是給我倒了杯熱水,輕輕拍了拍我的背。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這里干了十年,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她大概早就明白,有些話不是不孝,是真的熬到了盡頭。
傍晚的時候,父親突然清醒了片刻。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好像有了點光,嘴唇動了動。我趕緊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用氣聲說:“水......”
我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用棉簽蘸著喂他。他咂了咂嘴,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不......走......”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等......你......”
我的心猛地一揪。原來他什么都懂。他不是不想走,是怕他走了,我這個七十七歲的“老兒子”在世上孤零零一個人。
那天晚上,我沒再提讓他走的話。給父親擦身時,發現他后背上又長出了幾個小紅點,趕緊找護士拿藥膏來涂。護工進來幫忙翻身時,我突然覺得渾身輕松了些,好像壓在心頭的石頭裂開了條縫。
第二天早上,我給兒子打了個視頻電話。
“你那邊手續辦得怎么樣了?”我看著屏幕里他驚訝的表情,笑了笑,“我想通了,帶著你爺爺一起去。麻煩點就麻煩點,總不能讓他在這兒沒人管。”
兒子愣了幾秒,突然抹了把臉:“爸,我這就去辦簽證!”
掛了電話,陽光透過窗戶照進病房,落在父親臉上。他還在睡,喉嚨里的呼嚕聲好像輕了些。我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突然覺得沒那么難熬了。
或許人這一輩子,就是互相熬著。他年輕時熬著養我長大,我老了,就熬著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不管這條路有多長,只要父子倆還在一起,就總有走過去的那天。
監護儀的滴答聲依舊規律,像歲月的腳步,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嘴角慢慢揚起一點笑意。等會兒護士來查房時,我要跟她說,今天的粥里,想給父親加點南瓜泥。他年輕的時候,最愛吃南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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