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態
觀察商業榜樣,輸出榜樣觀察
作者 | 石燦
在盒馬鮮生偷奶粉的人,并不只是判決書上的名字。
他們出現在深圳、武漢、廈門、長沙……走進干凈明亮的門店,推著購物車,挑選奶粉、洋酒、紙尿褲這些再普通不過的商品。沒有暴力,沒有喧嘩,動作自然,神情平靜。唯獨在結賬那一步,他們繞過掃碼,悄然離開。
這不是孤立的行為。幾乎每個月都會爆出有人在盒馬鮮生偷東西被抓的新聞,在諸多被盜商品中,奶粉頻繁出現,成為他們之間明確的共通點。它價格不低,體積適中,易于轉賣,也象征著一種“體面生活”的基本配給。我們從奶粉這一入口,試圖理解這群游走于系統邊緣者的處境與選擇。
有人是慣犯,多次踩點、熟練出手,在城市間輾轉行走;也有人只是偶然鋌而走險,被生活的裂縫逼到角落,在某一天做出一次性選擇。他們的身份與動機各異,卻在監控與系統中被歸入同一個模版。
盒馬的自助結賬系統,曾是“新零售”的象征,是中產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而在他們眼中,它是一道罕見的縫隙,一個短暫逃離現實的出口。他們穿越算法與秩序的邊界,像幽靈一般出入系統,不留痕跡,只留下輕微的商品差額。
他們拿走的不只是奶粉,更是對“正常生活”敘事的一次擾動。在這個高度自動化、看似井然有序的世界里,他們用最隱秘的方式,提醒我們:秩序并不屬于所有人,未來也不曾邀每個人入席。
01
對抗
劉麗琳第一次出現在盒馬鮮生,是在2018年12月22日的深圳福田。
那天是傍晚,她和兩個熟人,一起走進皇庭廣場里的盒馬鮮生超市。她穿得普通,推著購物車,動作流暢自然。她們挑了三罐美贊臣藍臻嬰兒奶粉、兩罐惠氏啟賦嬰兒奶粉,還有兩罐惠氏較大嬰兒奶粉和兩罐幼兒奶粉。除了奶粉,她們還拿了一包幫寶適紙尿褲、一盒護臀膏、一瓶嬰兒沐浴露,還有一個可么多么的硅膠奶瓶。
這些東西都不是為自己準備的,但她已經懷孕。她把它們裝進購物袋里,沒經過收銀臺,直接走了出去。當天偷走的總價值是4024.8元。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這么做。事實上,從2018年3月到當年年底,她已經在福建、廣東多個城市的大型商場、母嬰店、超市里反復出手,目標高度一致:奶粉和母嬰用品。她通常不是一個人,身邊總有兩個搭檔,一個叫李瀟瀟,一個叫卓瑤。有時還會出現一個被她稱為“大姐”的人,身份至今不詳。
整個盜竊過程幾乎成了“職業動作”。選點、觀察攝像頭、規劃路線、分工配合,動作干凈利落。她們會先從地形復雜、人流量大的大型超市下手,逐家掃蕩。一次下來,十幾罐奶粉塞滿購物袋,然后轉移下一個目標。
比如,2018年12月8日一天之內,她們連續作案六次,從廈門明發商業廣場的家樂福、世貿商城的孩子王、廈禾路的華潤萬家、萬象城、蔡塘大潤發再到麥德龍,偷走近三十罐各品牌奶粉,總值超過兩萬元。
如果有人質疑她為什么只偷奶粉,她可能會笑一下,說奶粉好賣,容易脫手。事實上,她確實是帶著轉賣的目的行動的。不是為了孩子,不是為了生活,是為了生存。但這只是她人生故事的表層。
2020年5月15日,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對一起在盒馬鮮生發生的案件進行審理,法院以盜竊罪,一審判處被告人湯某拘役四個月,緩刑四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一千元,退繳在案的違法所得發還被害單位。
劉麗琳戶籍在湖南耒陽,小學文化,無業。從2014年開始,她的名字頻繁出現在法院的判決書上——深圳、常州、長沙、羅湖,四次因盜竊被判刑。每一次釋放后,她總能迅速“重操舊業”,仿佛從沒離開過那個熟悉的偷竊節奏。
2018年12月25日晚上,她再次出現在深圳寶安的人人樂商場,這次她沒那么幸運。盜竊奶粉時,她和李瀟瀟被當場抓獲,人贓俱獲。二人均于次日后被取保候審。就在一天之后,她又跟隨李瀟瀟、卓瑤去了盒馬鮮生益田店,再次盜竊奶粉,結果同伴當場落網,裝著奶粉和零食的袋子也一并被繳獲,價值共1075.4元。
但她本人卻一直未被正式羈押,直到2019年1月16日,在湖南耒陽,她被當地警方抓獲。到案后,她如實交代了所有盜竊事實:13次作案,涉案奶粉超百罐,總金額超過5萬元。
盒馬,只是她的十三個目標之一。作為“新零售”的代表,盒馬用智能系統、大數據和物流效率構建起商品世界的新形態。但這個體系并未完全將她排除,相反,它在某種程度上吸引了她——因為高價值、高周轉、低人員密度,也因為便利和寬松。
最終法院判她盜竊罪成立,數罪并罰,執行有期徒刑五年,罰金五萬九千元。但法院考慮到她系懷孕的婦女且尚有漏罪在審理為由,為將她轉交執行。
她被責令賠償的商家名單上,兩個“盒馬鮮生”排在靠后的位置——但那兩個門店的名字,被精準記下,和那幾罐奶粉一起,封存在法院的卷宗里,成為她多年“工作經歷”的又一行腳注。
這是她的第五次刑期,可能也是最長的一次。在法庭上,她的辯護律師沒有為她爭取無罪,只是請求從輕處罰。她本人也沒有異議,簽字具結,承認一切。這一套程序,她比大多數人都熟悉。
她沒有家,也值得依靠的人,卻為奶粉跑遍大半個南方。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在盜竊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或許,每一次拿起一罐奶粉時,她的內心有片刻的猶豫,但也只是片刻而已。像是生活的一次輕微打結,很快又被自己理順。然后繼續走進下一個盒馬,走向她無聲、隱秘的重復人生。
盒馬鮮生不斷升級自助系統、加裝攝像頭、設立防損機制。而像劉麗琳這樣的人,也在不斷優化自己的作案策略。在這個過程中,兩種系統彼此對抗,卻也短暫共存。她不是盒馬的用戶,卻精確知道盒馬賣什么、哪種奶粉最好出手、哪個門店監控較松。
劉麗琳的故事,是盒馬“被闖入”記憶中的一頁。類似的路徑,并不只有她一人走過。那些不在消費畫像中的人,以另一種方式參與了新零售的現實循環。偷奶粉,是他們對“商品世界”的回應——不是擁有,而是掠取;不是進入,而是繞開。
他們與盒馬之間,像是在上演一場沉默的對峙。而這場對峙,遠未結束。
02
縫隙之中
劉麗琳并不是唯一一個在盒馬偷奶粉的人。在她之外,還有更多像她一樣的身影,游走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躲藏在攝像頭與結賬系統的縫隙中。
張敏桃就是其中之一。
和劉麗琳一樣,她的目光也精準地鎖定在那些能賣得出去的嬰兒奶粉上;不同的是,她還看中了高價洋酒,她的生活更安靜、更內斂,也更不被人記住。直到某一天,她也被鏡頭捕捉,出現在盒馬的損失報告中。
2018年3月13日傍晚6點,正值下班高峰,深圳寶安區的盒馬鮮生會員店迎來一波涌動人潮。就在此時,張敏桃進入盒馬,隨后,其兩名女性同伙也先后進入超市。起初三人并無明顯交流,直至6點23分左右,張敏桃與兩名同伴開始協同行動,共同拿走貨架上的11罐奶粉:張敏桃拿了5罐,另一名同伴拿了6罐。
6點30分左右,三人在超市內相互配合,有掩護行為。其中一人遞給另一名同伴一個袋子,用于存放奶粉,張敏桃則負責掩護。6點46分,張敏桃又在超市酒水區取走兩瓶酒,同樣放入背包內。
監控畫面記錄下劉麗琳最后一次望向攝像頭,面無表情,動作干脆。超市沒有裝防盜系統,她和同伴帶著總價值5275元的商品,消失在人流中。
張敏桃,1981年生于湖南耒陽,受教育程度為“半文盲”,案發前無固定職業、不常出門,是一個不起眼的人。然而,這一次,她成為一家新零售超市的重點關注對象。
一個月后,2018年4月21日晚上,張敏桃再次走進同一家盒馬鮮生。她或許沒有意識到,超市員工已經開始“蹲點”——為了應對頻發的商品失竊,盒馬內部早已將“奶粉區”和“洋酒區”設為重點監控區域。她被蹲點的員工一眼認出,隨后被當場攔下并報警。
面對警方詢問,張敏桃否認參與盜竊,堅稱案發當日她人在湖南。可惜,證據鏈條已然成形。司法機關調取的店內監控畫面,經逐幀比對與面部識別,確認張敏桃即為3月13日盜竊事件中的涉案人員。兩名超市員工在庭審中也分別作證,指認她為當日行竊的三人之一。
她的反駁未被采信。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法院最終判定張敏桃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并處罰金兩千元,責令其退賠被盜商品價值5275元。
2025年4月18日,一男子一個月內在盒馬鮮生盜竊11次,直到被抓了現行,還表示只是忘了掃碼。根據上游新聞從上海普陀警方了解到,目前犯罪嫌疑人張某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判決生效后,張敏桃的人生軌跡第一次被明確記錄在司法系統中。此前的她是“模糊”的,無業、無聲、不顯眼;但在一次次悄無聲息的進出盒馬后,她最終成了系統“識別”與“排除”的對象。
張敏桃與盒馬的關系,是一種時代錯位的縮影。她沒有盒馬的會員卡,從未享受數字系統帶來的便利與優惠,也并非被精準營銷吸引進店。她靠的是經驗:哪里貨值高、哪些商品體積小、哪些品牌容易出手。她不是“用戶”,卻比很多用戶更了解盒馬的“商品地圖”。
在新零售設想中,盒馬鮮生是為數字中產設計的空間——掃碼購物、自助結賬、算法分單。人、貨、場的關系,被盡可能抽象為數據流。張敏桃并不屬于這套系統,卻屢次進入其中心,反復試圖從中“拿走”點什么。對她來說,盒馬不是“便利生活”的象征,而是一個有縫隙、有可操作空間的現場。
她的行為方式仍保留著傳統盜竊的痕跡:蹲點、裝包、迅速離開。她或許不是專業小偷,卻在逐漸熟悉流程中找到了某種“策略”。只是這一次,她低估了盒馬系統對“重復進入者”的記憶能力,也高估了匿名化在高度監控環境下的有效性。
六個月刑期不算長,但它劃出了張敏桃與盒馬之間清晰的界限。她不再是那個在商場人流中悄悄穿梭的影子,而成為盒馬門店內一個被內部記錄與排查的“案例編號”。
對于盒馬來說,張敏桃既是一個盜竊者,也是一面鏡子。她提醒這家數字化零售企業:即使所有流程都已算法優化、自助化升級,人仍是變量。尤其是那些不屬于“大數據畫像”的人,他們的動機、路徑與選擇方式,往往并不在系統預測范圍內。
張敏桃的案例也揭示了一個更深的現實:被排除在消費體系之外的人,如何以另一種方式重新“介入”商品世界。她知道五糧液的價格,也知道“藍臻”奶粉的渠道行情,但卻從未以正常消費者的身份擁有它們。這種認知與現實之間的落差,使她選擇了一條危險的路徑。
03
“邊緣變量”
盒馬鮮生的歷史要追溯到2015年,創始人侯毅帶領著一群“吃貨”在上海啟動一個名為“五道口“項目,立志創造一個新事物。
2016年1月,盒馬鮮生在上海開出第一家門店。它融合了自助收銀、生鮮供應鏈和數據算法,主打“線上下單、線下自提”,被譽為“新零售樣本”。在隨后的數年里,盒馬迅速擴張,進入一線城市的高端商圈,吸引了大量中產家庭和城市白領。截至2025年7月,它已在全國18個省市開設60家門店。
這是一家為未來設計的超市:明亮整潔,陳列井然,顧客拿著手機掃碼、自動稱重、快速結賬。購物不再是瑣碎的家務,更像一場智能化流程演練。但也正是在這樣的場所里,一些“并不在系統算法設定中的人”悄然走了進來。
他們熟悉流程,也看似懂得系統的漏洞。對他們而言,盒馬的自助結賬既是效率工具,也可能是一種“機會”。
2019年夏天,張谷明的生活就這樣改變了。
他生于1992年,湖北棗陽人,初中學歷,在武漢靠送外賣維生。工作之外,他經常出入武漢的盒馬鮮生。那年5月下旬開始,他試圖通過“少刷單”的方式從盒馬門店帶走一些未結賬的商品——目標明確,直指價格高、易轉手的嬰幼兒奶粉。
在兩個月內,他先后在首義、龍嶺、帝斯曼三家門店作案六起,偷走了包括“愛他美卓萃”“佳貝艾特”等品牌奶粉,累計價值達2779.98元。7月30日下午,他又在首義廣場門店偷了兩包韓國產恩芝牌純棉日用衛生巾,價值人民幣17.4元。那一次,他沒能走遠,被現場工作人員當場攔下。
案發后,張谷明如實供述并退還了所有贓款——共計3707元,超過被盜商品的總價。法院最終以盜竊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三千元。因為主動認罪、退贓,他獲得了從輕處理。
他也是新零售系統中的“邊緣變量”:日常生活緊繃于騎手平臺,工作高強度、低收入,也可能只因一時起意,在無人的監控盲區做出冒險選擇。他熟悉盒馬的動線,了解哪些商品最值錢,也明白系統在哪些環節可被“穿越”——不是專業罪犯,卻成為了新業態風險中的“現實注腳”。
如果說張谷明的軌跡還帶著某種“系統適配”的痕跡,那么趙珍一的出現,更像是一次更久遠、更邊緣的撞擊。
1964年出生的她,來自成都錦江區,初中學歷,無業。2019年8月至10月,她五次進入成都陽光新業的盒馬門店,專偷一種“美贊臣·藍臻”嬰兒奶粉——每罐售價近400元。她一共盜走八罐,金額超三千元。
10月14日,她再次作案,被超市員工當場識破。抓獲時,她手里正拿著剛偷出的奶粉。
趙珍一并非“初犯”。2015年因盜竊獲刑六個月,2017年又因販毒入獄八個月,直至2019年初才剛刑滿釋放。那年,她已經55歲,重回社會后無收入、無社保,日常生活游離在正式社會的邊緣地帶。盒馬門店明亮而干凈,貨架上擺滿精致商品,也擺滿她從未擁有的生活想象。
案件審理中,監控視頻、商品清單、員工證言一應俱全,她坦承所有行為,并表示悔意。最終,法院以盜竊罪判處她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執行,罰金三千元,并要求退賠盒馬經濟損失2379.66元。
這些案件對盒馬來說是運營管理中的一個小切口,但背后卻是某種結構性裂縫的顯影。這家“未來超市”的高效系統擅長計算貨物流動、顧客行為、會員黏性,卻一度對那些被算法忽視的人力有余而力不足——偷奶粉的人,不在系統畫像中,也難以被早期的攝像頭與風控模型識別。
2025年3月,浙江紹興越城區靈芝派出所接到轄區盒馬鮮生員工報警稱,在盤點貨物時發現有大量商品被偷。民警對現場監控進行仔細排查后,發現一名嫌疑人,經過比對研判,并很快抓獲歸案。
也正因此,這類案件總顯得格格不入。超市并未因數額受太大損失,但案件頻發,暴露的是一種更隱秘的張力:技術與制度之間,秩序與失序之間,現代零售空間與邊緣人群之間。
我們無法簡單定義張谷明與趙珍一。他們的行為觸犯了法律,也受到了懲罰。但在他們走進盒馬之前,生活已經有了太多難以回頭的歧路。
盒馬鮮生的設定是面向未來的。但故事中進入盒馬的人物,卻似乎來自另一個現實。他們與盒馬之間,構成了一種幾乎不被察覺的對角關系:一個是城市中產消費的代表,一個是邊緣生活的求生樣本;一個強調技術、效率、算法,另一個則鉆研縫隙、漏洞、盲點。
在商品、算法與效率主導的空間里,誰該被看見,誰注定隱身,這是一個未解的難題。
本文所述故事整理自多個地區人民法院公開發布的裁判文書。為保護相關人員隱私,文中人物姓名已作化名處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