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里的毛肚在紅湯中翻滾,金玉姬的手指在口袋里數到第三張鈔票時停住了。38元的價簽在霧氣中放大,像老家糧店墻上剝落的舊海報——在平壤,這數字能換240斤玉米面。
晚上七點的美食街人潮洶涌。金玉姬釘在"巴蜀人家"落地窗前,看熱氣裹著花椒香撲上玻璃。三個大學生正把鴨腸燙成卷,油碟里的香油蒜泥泛著金光。"這點菜錢..."她對著櫥窗哈出口白氣,"夠我們全家吃半個月。"
時速308公里的耳光
高鐵顯示屏跳出308那刻,金玉姬的礦泉水瓶正在小桌板上跳舞。窗外楊樹連成綠色鞭影抽打視線,鄰座大爺按住她的水杯:"姑娘頭回坐動車?"
她喉嚨發緊。這張北京到沈陽的車票錢,能在平壤站買八十張前往開城的硬座票。車窗外掠過巨幅房產廣告,每平米標價是她父親在礦場十五年的工資。
更大的沖擊在晚高峰降臨。導航顯示3公里需行駛42分鐘,汽車在立交橋盤成赤紅鐵環。騎電動車的外賣員靈巧穿行,保溫箱上"30分鐘送達"像記響亮耳光。
迷路時穿校服的女孩點亮手機:"跟著藍線走十分鐘。"藍光映亮金玉姬的瞳孔,她突然想起離鄉前夜——鄰居家十二歲的英熙往她手心塞了五顆水果糖,眼睛亮得像星子:"玉姬姐,拍張中國小孩的游戲機回來行嗎?"
掃碼槍下的眩暈時刻
便利店冷氣撲來那刻,金玉姬打了個寒噤。七層貨架擺著五十四種飲料,冰柜里躺著十五元一支的雪糕。她攥緊三塊五的礦泉水,前面穿西裝的男士正用手機掃柜臺印花:"積分換包煙。"
"在平壤,買罐可樂要跑外匯商店。"她擰開瓶蓋,看冷凝水滑進貨架縫隙。自動門開合間,24小時燈箱亮得刺眼。
兒童區更讓她恍惚。三歲女娃坐在購物車里劃平板,動畫歌聲蓋過超市廣播。金玉姬突然看見勞務餐廳的樸惠貞——那姑娘昨夜把客人剩的半盒車厘子藏進圍裙,躲在廁所隔間連核都嚼碎了咽下。
酸菜缸里的諾亞方舟
立冬夜,金玉姬在后巷剝洋蔥剝出滿臉淚。寒風卷著火鍋香往骨縫里鉆。保潔趙姨突然塞來個鋁飯盒:"嘗嘗俺家酸菜燉大骨!"
掀蓋的蒸汽蒙住鏡片。三塊帶髓的棒骨埋在酸菜山里,凝凍的肉湯正融成金色。"這得二十塊吧?"她指尖發抖。"早市收攤買的處理骨,五塊三斤!"趙姨把筷子插進飯里,"趁熱乎!"
隔天晌午,趙姨拽她鉆進油污的巷子。"便民食堂"燈箱缺了"堂"字,推門撞見一屋子鼎沸人聲。穿工裝的男人圍著掉漆的圓桌扒飯,學生黨在搶最后幾塊鍋包肉。
"熘肝尖十二!地三鮮八塊!農民工添飯不要錢!"老板的吼聲震得吊燈搖晃。趙姨變出兩個搪瓷缸:"多澆點湯汁!"滑嫩的豬肝蓋在米飯上,油星迅速洇成地圖。
金玉姬捧著燙手的缸子,看趙姨從布兜掏出咸鴨蛋。蛋黃流油的剎那,后廚傳來響亮的吆喝:"三號桌兄弟加飯!"
泡面箱里的鴨綠江大橋
合同到期前夜,金玉姬在宿舍捆扎五袋"白象"方便面。紙箱被膠帶纏成鎧甲,箱蓋內側貼著歪扭的字條:
玉姬閨女:
三袋給你爹治腰
兩袋給弟妹當課間糧
煮面臥個雞蛋
趙春梅
三個月前她帶趙姨看朝鮮歌舞表演。當長鼓舞的飄帶飛旋時,趙姨突然抓住她手腕:"瞧那領舞姑娘,我年輕時在文工團也站C位..." 后臺燈光照亮趙姨眼角的淚,也照亮她環衛服上反光的條紋。
此刻摸著紙箱棱角,金玉姬忽然明白:丹東的霓虹與平壤的星火之間,普通人都在用肉身扛著日子前行。箱角塞著的止痛膏、飯缸底壓著的鹵蛋,才是橫跨意識形態的浮橋。
列車駛過鴨綠江時,金玉姬把臉埋進泡面箱。紙箱隨鐵軌震動簌簌作響,像趙姨掃街時竹帚刮過路面。海關窗口遞來入境單,她突然抽出墊箱底的筆記本——某頁粘著油漬斑斑的紙片:
熘肝尖 12元
土豆絲 8元
農民工免費加飯
檢查員敲敲泡面箱:"帶干糧回國?"金玉姬重重點頭,指甲掐進"免費加飯"四個字。油漬在紙面暈開,像朵小小的向日葵,朝著鐵幕縫隙漏下的微光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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