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那會兒,我在部隊當連長,特別想留住手底下一位特別出色的老兵班長,想讓他轉志愿兵留在部隊。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使上了,最后結果還是沒能成。這個事一直像個疙瘩擱在我心里頭,直到好多年以后,我倆意外碰上了面,我那點心事才算真正放下來。
我家是農村的,條件不算寬裕。我媽是村里小學的老師,我爸在鄉上的糧站做會計。家里五口人,我底下還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打我小時候起,當兵這個念頭就在心里頭扎了根。高中一畢業,也沒多想別的,一門心思就奔著部隊來了。那時候心里就一個想法:不管咋樣,我得留下,在部隊干出個樣兒來。
進了部隊,訓練上我一點兒不含糊,該練的多難都咬牙頂下來。連里大大小小的活動,我都沒落下過,積極表現,就想著給自己爭取點機會。那年頭,能從兵直接提干當軍官,難度比后來還是要小點。跟我一起從一個地方入伍的一百多號老鄉戰友,最后有十個人成功提了干,成了軍官;還有十五個留了下來,轉成了志愿兵。
我自己算是比較順的。高中畢業有些文化底子,又在三年義務兵期間在軍報上發表過三篇文章。再加上自個兒當兵的本事也確實還行,所以在入伍的第三個年頭,我就提了干,成了干部。
剛提干第二年,部隊的政策就變了調子。規定普通的士兵要提干,得先到院校里參加培訓學習才行。這一下,士兵提干的難度增大了不少,名額也比過去更緊張了。雖說不是一點希望都沒了,但那機會是實打實地減少了。
一晃到了1987年,我當上了我們連的連長。這時候,連里有個讓我格外上心的兵,叫羅軍,是湖南那邊的人。他那會兒已經當班長兩年了。按服役期,如果這年不能轉成志愿兵,他就得跟大多數到期老兵一樣,該脫軍裝回家了。
那時候想轉志愿兵,那可比之前想提干還難得多。那一整年,我們連隊也只分到了兩個轉志愿兵的名額。可問題是,夠格想留下的老兵班長老士官,少說也有六七個。這些人,無論軍事技術還是平時表現、個人能力,在連隊里都絕對是拔尖兒的水平。要把他們全留下?那是想都別想的事兒。名額就那么兩個,只能在最優秀的那撥人里頭,再選出最拔尖的兩個。可這事到我手里做決定,是真叫一個犯難。
其中有個名額,大家都覺得應該給一班班長劉志東。他是農村出來的兵,當兵的本事硬得很,原本是夠條件提干的,自己也好學。聽說之前參加了部隊軍校的招生考試,硬是因為文化課考試沒過線,才錯失了提干的機會。他這個名額沒爭議。
可剩下另一個寶貴的名額該給誰?我和我們連指導員就有點兒掐不到一塊兒去了。指導員的意思是想留給三班班長王旭東。王旭東家是城里的,高中生,各項訓練成績也都特別突出,更要緊的是,這小伙子腦子轉得快,做事有眼力見兒,在部隊這個大環境里顯得挺機靈,會來事兒。不瞞你說,他還是指導員的老鄉。
我心里其實更想把名額給我們五班長羅軍。羅軍是實打實的農村娃,家里的日子比一般人要困難不少。他只念到小學,小小年紀就得出來干活分擔家里。聽他說過,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可惜生來腦子就有點兒不好使,一家人的擔子都壓著。自打羅軍分到我們連,我就一直注意著他。他那訓練才叫一個刻苦,每回考試、比武考核,成績在連隊都是排前幾名的份兒。我有時看不過去他那個節省勁兒,私下里也在生活上悄悄給過他點幫助。你說他真缺點啥,大概就是他那性格了——人太內向了,輕易不愛吭聲,平時走道都習慣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不怎么跟人湊堆熱鬧。
憑我的本心講,特別特別想幫羅軍把這個機會留下來。可從上面定的擇優原則來看,各方面綜合考慮,無論是文化底子還是處理事情的機靈勁兒,王旭東顯得比羅軍的確要更搶眼一點兒,好像更有競爭的本錢。指導員也給我交了底:這兩個有限的名額如果真全都給了兩個來自農村、家里確實困難的兵,一點念想不給同樣優秀只是家境可能好點的戰士,保不齊會讓連里其他老兵、甚至上級覺著我們一碗水端不平,影響大家的情緒,連隊也不穩定。想來想去就一條路能試:看能不能再多從上面爭來一個名額?那兩年軍改風聲很緊,到處都縮緊政策口子,這事談何容易!雖然我心里一萬個不甘心,豁出老臉也跑了好幾趟找營里首長磨嘴皮子說明羅軍的好和他的困難,但還是沒跑下來那個額外的名額。
最終還是沒能幫羅軍留住部隊生活。
到他離隊那天收拾東西去火車站時,我跟出去了送他走。看著他背上褪色的背包和軍被卷兒的背影,那一刻我是真打心眼兒里覺得堵得慌。我默默把自個兒攢了大半年一共九百塊錢,一股腦都掏出來塞他包袱里了——錢給得痛快,想留人這事兒沒成給我的窩心勁頭可實在不容易過啊。這憾,實實在在地窩在我胸口好些年都沒真正地散去……
本以為各自分開就不會再見了,沒想到緣分難講得很。2005年夏天一個平常的周末,在市里參加完戰友兒子的婚宴后溜達出門,一扭頭還真在路口撞見了——闊別了十幾年又再次遇到他羅軍!他老遠認出了就快步沖我招手笑起來喊我。“哎呀連長!連長!”連叫兩聲嗓門響亮又帶著真喜悅。細瞧一眼就知道這位曾經連轉志愿兵都卡關離開隊伍的小伙子真干出了名堂!人整個精氣神很開闊富態,穿著高檔襯衣皮鞋閃閃亮的!原來他已經開了家公司經營上了自己的事,“小生意、都是兄弟們幫扛起來…湊了兩三百張吃飯的嘴嘛!”請坐請坐我們找了安靜的酒館一起好好吃飯、熱聊起來;講了好多好多——新兵時的隊列挨個訓傻小子啊怎么扛木頭翻山累得癱啦夜訓后偷偷下廚房偷冷餑饹被發現的故事一籮筐又一串串。他說這些年沒有忘記在隊生活那會連長你“明示”又含蓄地接著我的事兒!真的感激!您替我多出的那些份飯錢還為我頂撞上頭鬧出過事我都…一直留著心意在心里哪!”
我笑了笑但沒立刻接口。那晚散場之前我終于對他提了自己那份憋十多年想釋而然不了的執擰勁:“你小子當年轉不了志愿兵走時我心里這個歉哦…沒能保住你在你家鄉需要你照顧你哥困難的那節口兒啊?”羅軍愣了愣馬上搖搖頭笑得真心無偽也干脆利落:“連長您說差哪!就因從連里出來啥也沒撈回去只有一條肩膀一腦子實勁兒回去以后那日子是逼瘋地找干!”他一拍杯沿又斟:“要真按志愿轉了官當下來我也干不慣;我這脾氣你也懂——就這路摸爬滾打了自個公司才真正合適我的活法!這十來年我早能替兩位呆傻哥哥治得好好置宅照料穩著啦!都是您那會攢半年塞給我應急起步的老本功勞我哪點敢記恨您一句哩?沒有事——現在想來就因沒能留下…反而是好事一件哪!” 他真誠地看著我——我知道他真的這么想了。
那一刻看著他真誠豁朗的眼睛我也一下跟著想通了——那份積留已久的愧疚疙瘩像一塊曬足秋陽后悄然開卷了的大棉布一般嘩溜脫肩放展鋪落在腳下踏實又暖和。那天離開館回路上我是腳步不抬輕飄哼調走的,心里頭十七年那份緊系心頭的沉甸沒由也消散得一干又二凈!舒心得很!
那之后到現在我們都沒斷了聯系交往。只要他有空必定上我的小家拎幾大特產湖南干貨米油來坐下聊天嘮常事談當兵當年事兒。他還經常發微信視頻請:”老連長啥時進北京我帶您逛大京城啊!”
經歷幾十年人生以后現在想想,人生的可能真是有好幾條路都走得通;當年看來堵心堵肺的憾事、糾結很久不能過門的“錯過回頭路”,等歲月長到有足夠遠的長度回頭一看時才赫然看見當初那關著你的墻壁的陰影背后——其實還開著另一條有微風習光的新門道讓你鉆呢!那些你認為耽誤了的大石頭指不定就是拐走另一個好地方必經的基石踏階?
當不成志愿兵也許確實不是壞事。他走了屬于自己的奮斗軌跡找到了他的位置。
也許在每一扇緊閉的大門之間,命運都留有別的活氣縫隙:而當年一個想給而未成的留隊機會所造就的分手憾局、換到今天來看反而恰恰變成了助燃他在另一片泥土地里闖出新命的**最初動力也難知道?**所以有時真的難以預料人生的轉彎會是哪種意外走向;只要心里頭帶著火把不怕黑走,最后總能踏到你本該去、或者本不該耽誤過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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