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不止是一種發聲,也提供一個解答。它是對群體身份認同的回應,也是用苦中作樂的態度說上一句“嘿,我也在這里。”」
“絕經和退休,不會一塊來。絕經和出道一塊來!”
“從我們村的田間地頭來到了上海,我突然感覺我就是網上說的那種,小鎮造謠家。”
“我說爸,男人家暴不丟人,女人離婚丟人,咱家的名聲就是你女兒讓柯基給打了,還蹦起來打的?!”
近日,《喜劇之王單口季》第二季開播,脫口秀演員房主任的段子火爆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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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來自山東臨沂的農村婦女,是兩個女兒的媽媽,是村里的信息中心主任,當過環衛工人,也是兩年前剛入行的脫口秀新人。
她在舞臺上分享自己在村里當信息中心主任是“嚼人舌根”,調侃不爭氣還家暴的前夫,以及漠視女兒婚姻不幸、以“丟臉”為由勸阻她離婚的父母。
歡笑之間,我們看見一位出身草根的女性,通過講脫口秀,走出前半生的困苦,迎來新生。
(房主任節目后采)
當一個女人擁有拿起話筒表達自我的五分鐘,她講述的就不僅是自己的故事,也是廣大女性的處境。
而脫口秀作為一個開放包容的場域,為不同群體提供了表達、被看到的渠道。
在一個又一個五分鐘里,我們照見不同群體的身份認同,促進平等的交流與理解。
1
重生:看見之后托舉彼此
房主任的脫口秀之所以能夠打動人心,在于她完成了一次生命之間真誠的言說,展現了掙脫桎梏的重生力量。
在房主任身上,我們看到許多中年女性的影子。她們出身底層,為了孩子隱忍家庭和生活的重壓,如此操勞半生,日子一眼便望得到頭。
但房主任沒有讓觀眾的情緒停留在惋惜與心痛中。她用樸實幽默的話語,講述自己面對逆境的掙扎與不認命,把隱忍的沉默轉化為有力的表達。
(房主任脫口秀片段)
她通過講脫口秀展露與解放自我,找到了困苦生活的出口。去年,她正式離婚,帶著女兒凈身出戶,上演了脫口秀界的“出走的決心”。
正是這種以言說撬動現實的姿態,使她的表達不再只是個人命運的回顧,而是一種身份的建構與力量的顯現。草根出身、中年婦女、家暴經歷者、單親媽媽等多重身份交織,讓她的故事既承載著女性覺醒意識,也體現出生命的韌勁。
女性的言說從來不只是個體化的表達,它也意味著彼此的、群體間的“看見”與“托舉”。
“看見”穿越年齡和角色,在代際之間產生愛與托舉的共振。節目播出后,房主任的大女兒發文表達感動,說母親是自己心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女兒深知媽媽上臺前的來時路,走得又遠又辛苦。
(房主任給大女兒的留言)
與此同時,女性之間的聯結發生在更廣泛的社群層面。
兩年前,房主任在觀看脫口秀演員李波的線下專場時,因互動環節金句頻出而被看見。李波不斷將話筒遞給她,并鼓勵道:“你應該來講脫口秀。”正是李波遞出的話筒,讓房主任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
同樣的互助貫穿于節目中其他女演員的表演。從楊笠支持女性“上桌”,說“我們以后就講這個了”,到王越在節目中談論月經不適,唐香玉分享三姨不再催婚而是看見女性人生更多可能,嘻哈以自身職業經歷呼吁空姐穿褲自由。
(唐香玉和嘻哈節目內容)
從“上桌”到“留在桌上”,女性之所以不斷發聲,是因為言語影響實踐,其本質是一種權力結構。房主任以及一眾女演員所做的,并不僅是講段子,還是在爭取說話的資格和平等地被看見的權力。
從代際托舉到社群支持,女性發聲構建起相互支撐的網絡,使更多經驗被共享、更多聲音被放大、更多問 題被看見,增加女性在公共領域中的可見性與正當性。
女性聲量不斷凝聚,積累反結構性壓迫的力量,微小但持續。
(戴錦華講“語言是權力”)
2
笑料:“我與你同在”的回應
許多網友表示,房主任的段子又好笑又好哭。這種五味雜陳的觀感,體現了脫口秀像一面鏡子,反射出不同人生的復雜經歷。
這種表現力,不僅在于脫口秀作為言說形式本身的特征,也在于言說者本人對生活經驗的解讀和呈現。
人們都說脫口秀是一門冒犯的藝術。誠然,許多脫口秀以嘲弄關于特定人群的刻板印象取樂,例如許多段子多多少少帶有厭女、種族歧視、低俗幽默色彩。
但在當下,許多年輕人講脫口秀時,將冒犯的箭頭指向自身。他們從自己的生活中取材,通過自嘲和調侃,解構了那些煩人的、令人難過的、一時無解的人生大小事。
(楊笠脫口秀片段)
倒霉甚至痛苦可以被拿來開玩笑、一笑了之,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打破表演者和觀眾之間“是否冒犯”的顧慮和隔閡,構建起可以大膽吐槽、更利于產生共鳴的場域。
因此,脫口秀是較為包容的,它鼓勵言說者以輕松幽默的方式分享負面體驗,也允許觀看者對這種苦中作樂的表達大笑與歡呼。
比起幸福美滿,在生活里跌跌撞撞、衰得旗鼓相當更有喜劇效果。的確,喜劇的內核是悲劇,但脫口秀并不止步于此。
當唐香玉分享自己在老家終于可以上桌吃飯但仍吃不到炸螞蚱時,當房主任講述自己離開家暴的丈夫并通過講脫口秀重獲新生時,當黑燈、小佳談論自己作為殘障人士日常經歷的大小挫折和隱性歧視時,觀眾們心中酸楚,明白此刻笑著說出的背后是太多失望與疼痛。
(房主任脫口秀片段)
但能夠被言說的,不是反芻不幸的戀痛,也非陷入絕境的自怨自艾,而是那些自愈后結的疤,是跌倒后也敢直面過往的那個轉身。
這是一種深刻而全面的自剖,是對社會中他人類似處境的洞察和體會,也是一種深信,信自己的宣泄是有力的。
只有如此,才能解構痛點,讓它不僅是笑料,也能在觀眾心中留下,有所回響。
皮埃爾·布爾迪厄認為,資本并不只是金錢或物質資源,也有文化層面的體現,例如受教育程度、知識素養、審美趣味等等。文化資本和社會階層密切相關,是維持社會等級結構的重要機制。
(《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法]皮埃爾·布爾迪厄 著)
在脫口秀的舞臺上,“笑料”是共通的文化資本,為平等交流建立橋梁。無論自己的出身、性別、年齡、職業,人們都可以在這個場域內較為自然地表達自我、傾聽他人。
這一過程加強了不同生命體驗的自我呈現,促進不同群體間對多元身份的理解與共鳴。
節目播出后,房主任發布自己錄制期間拍攝的vlog。評論區的大家紛紛共情她的經歷、為她感動欣喜。
(房主任視頻評論區)
所以,脫口秀不止是一種發聲,也提供一個解答。它是對群體身份認同的回應,也是用苦中作樂的態度說上一句“嘿,我也在這里。”
3
出口:不止臺上的五分鐘
在脫口秀的臺上臺下,不同群體詮釋自我、打破隔閡、引發共鳴。
但當燈光熄滅、離開這個包容多元的場域后,我們也不得不追問,那些沒有被聽見、沒有說出口、沒有上臺的人,又在哪里?
那些失業者、離異者、殘障者、社會中較為邊緣隱形的人群是否也能擁有一個言說的機會,一個可以被回應的空間?
(節目片段)
這可能恰恰說明,我們提供給不同群體公平地表達自我、讓自己被看見的機會,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少的。
脫口秀的舞臺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我們不能止步于此,因為被看見的途徑較少,意味著社會層面的公共支撐也有待加強。
我們需要保持關注,保持追問,保持看見的意愿,關注表達和行動之間的那個渠道,那些言行的出口,是否足夠。
回到房主任的故事。我們被打動,不只是因為她說出了自己的過往,還是她讓大家看見了說話這件事本身的分量。
說,是對沉默生活的反擊,是對隱形身份的詮釋,是對結構性壓迫的微小質疑。
(劇集《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
但現實中,有太多人的聲音始終沒有“出口”,不是他們不想說,而是他們的發聲被埋沒在了更主流、人們更習以為常的聲量下。
聲量的差異指向了社會文化層面的一種不均衡,背后是更深層的結構性遮蔽。
《看不見的女性》指出,許多日用品、制度和規劃在設計默認參照和模型時,并不包含女性樣本及數據。
(《看不見的女性》,[英]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 著)
比如,許多城市交通設計依據“家-公司”的通勤路徑,默認這是最普遍的出行方式。但這種設計忽視了女性中常見的“送孩子、買菜、照顧老人、上班”的鏈式出行模式。
更碎片化的路徑和更多樣的目的地沒有被納入城市道路規劃之中,隱形中加重了在職場和家庭之間奔波的女性的時間與精力負擔。
在更具體的生活細節中,諸如車輛的座椅、把手、安全氣囊設計,空調系統的溫度設定標準,手機屏幕的尺寸,醫學研究和藥物臨床試驗樣本等等,都存在女性樣本的數據缺口。
當然,社會中容易被忽視的,不止女性。當我們在脫口秀中歡笑喝彩時,我們也要意識到,發聲本身,并不等于改變。
(舞臺劇《初步舉證》)
脫口秀是出口,但它不該是唯一的出口。
我們所希望的出口,不會讓表達和發聲停留在短暫熱潮中被消費,終被遺忘在五分鐘的段子之后,而是能給予每一種聲音應有的尊重,也能觸達最終改變現實的舉措,實現表達與實際行動的握手。
畢竟表達之后,一切才剛剛開始。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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