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利站在自家土地上
紅星新聞記者丨楊靈
編輯丨郭宇 責編丨馮玲玲
7月1日,59歲的劉詩利從北京回到河南老家。感覺終究不一樣了,村里人前所未有地好奇他的故事,見面就喊“大網紅”。有鄰村村民慕名而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也突然打來電話,一聊就是半小時。
劉詩利仍是一貫的謙和,耐心講起自己的奇遇:6月25日,他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看書,一直看到晚上9點,正準備走呢,見那邊圍著不少人,便湊過去看看……
媒體已廣泛報道了這個細節,他站在陳行甲的新書簽售會現場,一張粗糲的臉布滿皺紋。面對主持人的提問,他樸實地笑著說,自己在工地打零工,家里有十來畝地,初中學歷,來過書店好幾次了……
然后他就突然火了,火得他心里有些忐忑,“我這形象,怕有點不好。”
河南省濮陽縣文留鎮銀崗堌堆村,是寬廣的華北平原上的一個小點。劉詩利祖輩就生活在這里,他也生活在這里。他日復一日地、靜悄悄地穿行在自己的世界,種地,打工,有空就去書店看書。
突然有一天,出乎意料地,他被人發現了。
1斤土豆,下午三點的早飯
7月10日,劉詩利開著三輪車從鎮上回來,妻子韓玉竹坐在“副駕”。太陽白晃晃的,灼熱得像黏在皮膚上。三輪車上載著一個快遞紙箱,是人民日報出版社寄給他的書。
▲劉詩利、韓玉竹夫妻倆
他拆開快遞,坐在凳子上琢磨了幾分鐘,給向他贈書的人民日報出版社編輯張煒煜發了條微信致謝。妻子嫌他“草率”,“至少應該打個電話才夠意思。”
他有些局促地解釋,“人家忙,打電話怕打擾。”
那段走紅的視頻——陳行甲新書簽售會上的“工地大叔”——正是張煒煜拍攝的。張煒煜告訴紅星新聞,他在活動開始前就注意到站在后排的劉詩利,“背著包,怯生生的,有凳子也沒坐”。活動結束后,志愿者把劉詩利帶到臺前,張煒煜問他是否介意拍攝,他說沒關系。
▲陳行甲在新書簽售會上相逢“工地大叔”
第二天一早,二兒媳在老家看到了這個視頻,立刻打電話告知婆婆。在北京的劉詩利也接到二兒子的電話,這才知道流傳到網上的視頻火了。
三天以后,張煒煜拍到他在吃土豆。視頻記錄,那天他買了1斤土豆、4個小甜瓜、1個洋蔥,總共花了4.4元。他在廁所外的水槽里洗了土豆,再拿到便利店烤箱烤熟,然后蹲在路邊吃。
當時已經下午三點,那是他的早飯。
在接受張煒煜的采訪時,劉詩利有些遲疑后才“說實話”。他透露頭天晚上吃的也是土豆,“2斤土豆,沒就菜”。6月10日到北京后,因為掙得不多,他舍不得花錢,10多天一直在公園長凳、車站等地過夜。但他跟妻子說,自己住在小旅館。
▲劉詩利接受張煒煜采訪
張煒煜告訴紅星新聞,他驚訝于劉詩利在繁華都市里的“生存能力”:熟悉北京市區各種省錢的交通路線,可以找到免費為手機充電的地方,在便利店免費煮食……
張煒煜的視頻中,劉詩利講到自己從老家坐車去北京:先花28元從濮陽坐大巴去安陽,再花72元從安陽坐火車去北京。訂票軟件顯示,從濮陽坐高鐵到北京,要300多元,從濮陽坐大巴去北京,最少要140元。
家人看到他吃土豆的視頻后,立刻把他叫回老家。韓玉竹說,家里人不知道他過得那么苦,他從未講過,他平時只說“不虧身體”。
過去兩三年,劉詩利一直在北京打零工。今年5月,他回老家參加了一個晚輩的婚宴,收完麥又去了北京。他干日結工,拿到工資就轉給妻子,“自己留一點夠生活就行”。
回老家后,孩子給他注冊了抖音號“我是劉詩利”,簡介里寫著:“陳行甲新書發布會的意外同臺者”“一個被聚光燈偶然捕捉到的普通人”。
他說確實“出乎意料”,有些忐忑,一再表達自己的“不好意思”。
“把自己收拾干凈了再去書店”
在北京打零工,剛過四點劉詩利就會起床,然后去馬駒橋勞務市場等活。“四五點鐘天已大亮,招工的人往往來得更早。”他說冬天會晚一些,因為天亮得晚。
他什么活都干,搬鋼筋、打混凝土、卸貨……工資日結,一天200元到300元。在勞務市場候著的大都四五十歲,“小年輕沒有,像我這年紀的也不多。”劉詩利是跟老家一個村民去北京打零工的,但這個村民今年已沒再去了。
接連干了幾天,“想休息一下,或者活不好就不去了”,劉詩利便去書店看書。
他會吃了午飯去,自己煮點吃的,目的是省錢。他還要洗個澡,換身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凈了再去書店。他說,書店整潔、明亮、安靜,形象邋遢地去書店“就很不好”。但在陳行甲的簽售會上,他還是被人一眼認出是“干力活”的。
他有些相熟的工友,但交往不多。他說自己住在小旅館,上下鋪,一個房間住10個人,每晚房費20元至25元。大家都是早出晚歸,也沒有固定的室友。
在書店里,劉詩利看唐詩宋詞,也讀一些農業和電工的專業書籍。他下午三四點進書店,一直看到晚上八九點。在書店里不吃晚飯,也不覺得餓。看完書出來,天已黑了,他會去找吃的然后回去。
去書店看書,他會給妻子“報備”一下,這意味著這一天他沒有工資轉給妻子。跟他同齡的韓玉竹“不認識幾個字”,她說年輕的時候丈夫看書,自己會說他“耽擱事兒”,但現在已經習慣了他這唯一的愛好。
劉詩利遵循著自己的感受,他說讀書是最好的休息,讓人內心平靜、充實,在書店里“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讀書也讓人身心愉悅,增長見識。比如有段時間他喜歡翻看字典,“知道那些文字的準確意思,也是知識的提高。”
劉詩利喜歡跟人“談談讀書的事兒”,但周圍人少有興趣。
他在2005年、2008年,以及最近兩三年,先后三次去北京打工,對北京幾大書店都很熟悉。以前在其他城市打工,他也時常去當地書店、圖書館。他沒有系統地去讀書,但在打工之路上,書成了他生活里的“自留地”。
回到老家,有相關單位和熱心人給他送來書柜和一些圖書。他兒子也添置了一張條桌和幾把軟椅,擺在客廳的書柜旁邊。
▲劉詩利在家里有了書柜與書桌
在北京,陳行甲送給他兩本書,《別離歌》和《在峽江的轉彎處:陳行甲人生筆記》。后一本書的扉頁,陳行甲為其寫下贈言,“我們一起過熱愛的一生”。
“土地一季趕著一季”
劉詩利小時候就喜歡看書,讀四年級時,他纏著父母訂了《中國少年報》。每次拿到手就趕緊看,接下來兩天,“邊邊角角都看得干干凈凈”。
初中畢業后,他沒有考上高中。村上小學缺老師,他成了一名代課老師。干了11年,他教過語文、數學、自然、品德、體育。1996年,一個月40元的工資已經無力養家,他辭職開始打工。
“那時候孩子上學,入不敷出,壓力很大。”辭職后的劉詩利在老家附近的工地上干活,一天可以掙6元。那兩年他還兼收廢品,地里和工地都沒活干的時候,他就騎著三輪車收廢品賣。
日子一直緊巴巴的,劉詩利開始去更遠的城市打工。他掰著指頭數,去過懷仁、天津、太原、北京……超過10個城市。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于焦慮之中。大兒子沒蓋房,他得努力。給大兒子在村里蓋了一幢平房后,他又操心二兒子沒娶媳婦。二兒子娶了媳婦后,他才感覺肩上的擔子輕了。但如今,他已經習慣了吃苦與節儉,說“掙得不多”時帶著自責的語氣。
▲抱著最小的孫子,劉詩利笑得很開心
劉詩利有兩個兒子,如今都已成家立業,大兒子已有三個孩子,二兒子也有兩個孩子。劉詩利說,兩個兒子都發展不錯,早年間就在濮陽城區買了房。去年老家新蓋了一棟兩層小樓,也是兒子拿的錢。二兒子劉書明說,新房花了“小三十萬”,如今還沒有做粉刷,很多家具家電也有待添置。
今年收麥后,劉詩利沒再種玉米,把十畝地全租了出去。開學后,妻子韓玉竹要去城里幫二兒媳照看孩子。兩個孩子大的上小學,小的才1歲多,二兒媳照看不過來。韓玉竹打算等小孫子上幼兒園了,再抽身回老家種地。
在此之前,夫妻倆一直都有種地。韓玉竹說,如今用上機械化,種地比過去省力多了。
銀崗村地處黃河邊,引黃河水澆地。地里小麥和玉米輪作,一季趕著一季。眼下時節,玉米正拔節生長,麥茬還留在地里。站在陽光下,劉詩利瞇著眼望著碧油油的玉米地,感慨時間一晃而過。
他經營了大半輩子的土地,似乎終于可以歇下來了。
“等一等再做打算”
堌堆,是土丘、土堆的意思。考古發現,先民為避水患在堌堆形成的聚落,一些堌堆最遠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銀崗堌堆村,這個黃河邊上的村莊土地肥沃。
劉書明感嘆父親這一代人的辛苦,看到父母在地里勞作的場景,會覺得他們“對土地好像有一種執念”。
父親的“走紅”,讓他有機會更清晰地了解父親。
在他的印象里,父親是一個很老實的人,執拗,甚至有些迂腐。父親喜歡讀書,但其對當下的社交軟件都不熟悉,他的生活似乎大部分還在過去的時間里。
他很難描述父親的性格,說父親對他要求嚴格,小時候要是跟別的孩子打架,父親不管他在不在理,都會先把他拉回去揍一頓。但父親明明又很心疼他,小時候生病了,父親會擔心得“瞌睡都睡不著”。
劉書明以前不知道父親在外面這么“虧待自己”,他說自己和哥哥還算自立,這些年來沒讓父親再有負擔。父親打工掙錢,只是維系父母的開銷。他也支持父親去不同城市打工,因為父親“喜歡到處去看看”。
回到家里的這段時間,劉詩利很忙,常有人拜訪,電話不時響起。
跟過去感覺不同的是,村民格外熱情,見面就喊“大網紅”,他們好奇劉詩利在北京經歷的故事。有鄰村村民在網上看到他的消息后,也慕名上門拜訪。還有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打電話來跟他說要如何面對洶涌的流量。
劉詩利保持一貫的熱情,說話時聲音輕緩,接電話時雙手把電話捧在耳邊。身旁的妻子總擔心他處理不當,時有提醒他該如何應對和說話。
他坦言有時候會因意見不一致跟妻子吵架。在張煒煜的視頻中,就“您和夫人誰說了算”的問題,他巧妙回答:“我說了算,但她不聽我的。”
回到老家,他受邀參觀了當地一家老年公寓,對方表示給他提供一份管理圖書室和一片菜地的工作。他沒答應要去,只是第二天公司就發布了視頻,在接待劉詩利的同時,著重宣傳了公司的優越條件。
劉詩利表示這樣不妥,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絕,“人家熱情邀請,不去顯得不禮貌。”
他喜歡安靜的生活,認為與人應酬是一件費力的事情。他說目前還未想好要不要再去北京打工,他希望在老家謀得一份合適的工作,但也不著急,“等一等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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