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我們蘇州沈府，是泡在蜜罐里頭的。

府邸是三進三出的大宅子，出門就是傍著運河的青石板路，園子里的太湖石，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洞庭山上整塊運來的。

我們老爺沈自山，做的是整個江南最大的絲綢生意，連官家辦織造，都得敬他三分。

外人看著，沈家的女人，哪怕是個粗使丫頭，都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過得體面。

可她們不知道，這蜜要是放久了，會發酵，會變酸，會齁死人。

我叫秋月，十六歲那年，作為二小姐的陪嫁丫鬟，一腳踏進了這個外面人看來富貴潑天的沈家大院。

二小姐是我家本家的遠親，性子軟糯，像一團剛蒸好的糯米糕。

我從小就跟著她，名為丫鬟，實則情同姐妹。我們天真地以為，嫁進沈家，是掉進了福窩窩。

二小姐是正經的二房太太，雖然上面還有個原配的大奶奶，但老爺沈自山正值壯年，對二小姐也是真心喜歡。

剛進府那會兒，我也覺得這里是天堂。

院子里種著好幾棵金桂，一到秋天，滿院子都是甜得化不開的香氣。廚房里的大師傅，光是做點心，就能一天不重樣。二小姐喜歡吃甜，廚房每天都會送來新做的桂花糖糕、藕粉圓子，精致得讓人不忍下口。

老爺也常來我們這個叫“聽雨軒”的小院。他會拉著二小姐的手，在桂花樹下念詞，說些“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的風雅話。二小姐聽得滿臉通紅，我在一旁看著，也覺得這日子，真真是比唱本里寫的還要好。

那時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這甜膩的桂花香，日后會成為我最警惕的味道。

好日子，總是短得像兔子的尾巴。

二小姐的身子骨本就弱，進了沈家，水土不服，加上大奶奶那邊明里暗里的規矩，讓她心力交瘁，身子一天比一天差。老爺的喜歡，也像那桂花一樣，開得盛，謝得也快。他新鮮了幾個月，便漸漸地不怎么來了。

他更多的時候，是歇在大奶奶王氏的“正安堂”，或者另一個極受寵的趙姨娘的“攬月閣”。

大奶奶王氏，是府里真正的“定海神針”。她出身官宦世家，為人看著端莊和善，說話從不大聲，但府里上下，從管家到馬夫，沒有一個不怕她的。她的手段，不在明面上。

比如，二小姐病了，想吃點燕窩補身子。廚房那邊就會慢悠悠地回話，說庫房里的燕窩剛好用完了，得等下個月采買的船回來才有。

二小姐想用點上好的人參，大奶奶會親自派人送來，但那人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年份不足的次等貨。可你沒法說。她送了，就是她做主母的情分，你再挑三揀四，就是你不識抬舉。

這，就是大奶奶的“規矩”。她像一張細密的網，把你罩在里面，讓你有力氣也使不出來，慢慢地窒息。

而趙姨娘，則是另一把快刀。她原是歌女出身，生得一副楊柳細腰、似的媚眼，最會的就是枕邊風。她見不得老爺對別的女人好。

狐貍精

我們院里的桂花開得好，二小姐摘了些，親手做了桂花醬，想給老爺送去。結果半路上，就被趙姨娘的丫鬟“不小心”撞翻了。趙姨娘人沒露面，只讓丫鬟輕飄飄地賠了句不是。

二小姐氣得當場就犯了心口疼的毛病。

我就在這樣冰火兩重天的夾擊下，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二小姐，像一朵被秋風提前催敗的花，迅速地枯萎了。

她去世那天，是個陰雨天。她拉著我的手，氣若游絲，她說：“秋月，是我沒用……護不住你。這沈家，是吃人的地方。你……你機靈點，想法子……活下去。”

我哭得肝腸寸斷。

二小姐的喪事，辦得極為冷清。老爺沒來，只派管家來照應了一下。大奶奶倒是來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哀戚，囑咐下人好生安葬，然后就再也沒問過一句。

處理完后事，我就成了這聽雨軒里，一個多余的人。按規矩，我這種陪嫁丫鬟，要么被遠遠地打發到莊子上，要么就是配給府里某個小廝。無論哪種，下場都好不到哪里去。

我記著二小姐的話：活下去。

我不想認命。

機會，或者說劫數，是在二小姐頭七那天來的。那天晚上，老爺許是良心發現，竟一個人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來了聽雨軒。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點著一盞昏黃的燈籠。我正在給二小姐燒紙。

他看著我，眼睛發紅，許是把我錯認成了二小姐的影子。他抓住我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二小姐的名字。

我沒有掙扎。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能留在沈家，能活下去的機會。

那一夜，我從一個丫鬟，變成了聽雨軒里新的、沒有名分的“姨娘”。

當然，這個“姨娘”，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稱呼。在府里其他人眼里，我不過是個爬了主子床的、不知廉恥的狐媚子。

老爺第二天酒醒了，看著我，眼神很復雜。他沒說什么，只是臨走時，對跟來的管家說了一句：“以后，聽雨軒的月例，按半個主子的份例給吧。”

就這一句話，決定了我的命運。

我留下了，但也成了所有人的靶子。

大奶奶沒說什么，但第二天，我院里的兩個粗使丫頭和一個燒火的婆子，就全被調走了。理由是“府里人手緊張，需要調配”。

從此，這偌大的聽雨軒，洗衣、做飯、打掃，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我一個人頭上。

趙姨娘那邊，更是直接。她院里的丫鬟，路過我門口，會“呸”地啐一口唾沫。我去大廚房領我的份例飯食，她們會故意把最差的、甚至有些餿掉的飯菜給我。

我去找她們理論，廚房的管事孫媽媽，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女人，眼皮都不抬一下，說：“就這些了，愛吃不吃。”

我氣得渾身發抖，但我忍住了。我知道，鬧，是沒用的。在這里，沒人會給你講道理。

我開始明白，在沈家后院，活下去的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能要臉。

我把那些飯菜拿回來，還能吃的，就用水淘洗幾遍，熱一熱，將就著吃。餿掉的，就倒掉。我自己開了院里的小廚房，學著種菜，學著做飯。

我像一棵被扔在石頭縫里的草，拼命地從那一點點可憐的土壤里，吸取養分。

真正教我“宅斗”第一課的，不是大奶奶，也不是趙姨娘，而是大廚房里一個不起眼的、負責燒火的啞巴婆婆。

大家都叫她“啞婆”。她很老了，頭發全白了，臉上都是褶子，因為不能說話，總是被孫媽媽呼來喝去。

有一次，我又去領飯，孫媽媽照例給了我一碗陳米飯和一碟蔫掉的青菜。我端著碗，一言不發地準備離開。

啞婆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指了指孫媽媽剛燉好的一大鍋、準備給老爺和幾位主子送去的乳鴿湯，那湯“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香飄十里。然后，她又指了指我。

我沒明白她的意思。

她急了，從灶膛里抓了一把草木灰，在地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人”字，又畫了一個“湯”字，然后把“人”和“湯”連在了一起。

我看著地上的灰，腦子里“嗡”的一聲，突然就明白了。

她是說，人，是要靠湯水養的。我每天吃這些殘羹冷炙，不出半年，身子就得垮。

我看著啞婆那雙渾濁卻充滿善意的眼睛，眼淚差點掉下來。這是我在這個冰冷的宅子里，感受到的第一絲暖意。

那天晚上，我把我那份“半個主子”的月例銀子，拿出了二錢。第二天，我沒去大廚房，而是托一個采買的小廝，幫我從外面買了一只最便宜的、下了蛋的老母雞。

我關起院門，在我的小廚房里，用最簡陋的陶罐，燉了一鍋雞湯。

我不知道怎么燉，就把整只雞都扔進去，放上水，燒火，讓它自己咕嘟。

那鍋湯，火候不對，味道也不對，油膩膩的，帶著一股土腥味。但我逼著自己，連肉帶湯，全部吃了下去。

當我喝下最后一口熱湯時，我感覺一股暖流，從胃里，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那不僅僅是食物的熱量，更是一種力量。

啞婆教給我的是：在這后院里，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能靠得住的，只有三樣：銀子、自己的肚子，和一張誰也猜不透的臉。

我開始學著攢錢，學著用這點可憐的銀子，去打通一些關節。

比如，采買的小廝，我每次都多給他幾個銅板，他就會在買雞的時候，幫我挑一只肥嫩點的。

比如，啞婆，我會把燉好的雞湯，偷偷盛一碗給她。她從不說話，只是會多給我一些燒得正旺的、沒有煙的銀骨炭。

靠著這點“小恩小惠”，我的日子，稍微好過了一點。至少，我能吃上一口熱飯，喝上一碗熱湯了。

我的肚子，暫時保住了。接下來，是我的臉。

老爺偶爾還是會來我這里。他大多是喝醉了，或者是在大奶奶和趙姨娘那里受了氣，把我這兒，當成一個可以喘口氣、不用動腦子的清凈地方。

他來，我就安安靜靜地伺候他。他走，我從不強留，也不問他下次什么時候來。

我學會了在他面前，永遠只露出一張溫順的、不爭不搶的、甚至有點呆滯的臉。男人，尤其是沈自山這種成功的男人，他們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他們喜歡的，是那種能滿足他們征服欲和保護欲的、看起來無害的小白兔。

我就是那只最無害的兔子。

轉機，或者說更大的危機，是在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孕之后。

那天，我聞到廚房飄來的魚腥味，就吐得天昏地暗。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種預感。我托采買的小廝，偷偷幫我請了個走街串巷的老郎中。

老郎中搭了脈，對我點點頭，說：“恭喜。有一個多月了。”

我送走郎中，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手腳冰涼。

我沒有絲毫的喜悅，只有無邊的恐懼。

在這個后院，一個孩子，尤其是一個沒有強大母族支持的孩子，他不是護身符，而是一張催命符。他會成為所有明槍暗箭的靶子。

我該怎么辦？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瞞。能瞞多久，是多久。

但我的肚子，瞞不過人。我的胃口，也瞞不過人。我需要營養，我需要更好的食物。而這一切，都繞不開大廚房，繞不開大奶奶的眼睛。

我把這個月所有的月例，都換成了一只老山參的參須，給啞婆送了過去。

那天晚上，啞婆第一次，主動來了我的院子。她在我手心上，寫了三個字：趙姨娘。

我愣住了。她是讓我去找趙姨娘？那個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的女人？

啞婆又比劃了半天。我終于看懂了。

她的意思是，我懷孕這件事，大奶奶遲早會知道。大奶奶最恨的，不是我這種小角色，而是風頭正盛、又同樣沒有子嗣的趙姨娘。如果我能利用這一點，讓趙姨娘把我“保”下來，我就能借她的勢，度過最危險的頭三個月。

這是一步險棋。是“驅虎吞狼”，也是“與虎謀皮”。

我猶豫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做了一個決定。我燉了一鍋雞湯，但在里面，我加了一味特殊的“調料”——桂花。

我們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又開花了。我摘了最新鮮的，用蜜漬了，加在了雞湯里。

這道“桂花雞湯”，是我從一本舊食譜上看到的。味道很奇特，有雞湯的咸鮮，又有桂花的甜香。更重要的是，這道菜，整個沈府，只有二小姐在世的時候，我做給她吃過。

我端著這鍋湯，第一次，主動走進了趙姨娘的“攬月閣”。

攬月閣里，熏的是上好的龍涎香，擺的是名貴的瓷器。趙姨娘穿著一身藕荷色的撒花綢裙，斜倚在軟榻上，由兩個丫鬟給她捶腿。

她看到我，像看到了什么臟東西，柳眉一豎：“你來干什么？我們這廟小，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我沒有理會她的嘲諷，我跪下，把食盒高高舉起。

我說：“聽聞姨娘最近胃口不佳。奴婢……秋月斗膽，按著以前二小姐的方子，給您燉了盅開胃的湯，請您品嘗。”

我故意提到了“二小姐”。

趙姨娘的臉色變了變。她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拿她和死人比。

她冷笑一聲：“你做的東西，我怕吃了會爛腸子。給我倒了！”

她身邊的丫鬟上來就要搶我的食盒。

我大聲說：“姨娘！這湯里，奴婢加了今年新采的頭茬金桂！老爺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味道！”

趙姨娘的動作停住了。

后院的女人，爭的是什么？歸根結底，是男人的心。而抓住一個男人的心，有時候，就得先抓住他的胃。

趙姨娘看著我，眼神里全是審視和懷疑。

我打開食盒，那股咸甜交織的奇特香味，瞬間就彌漫了整個屋子。

她猶豫了。

我趁熱打鐵，說：“姨娘，奴婢人微言輕，只求一個安穩。奴婢愿意，把這道湯的做法，盡數告知姨娘。日后，姨娘就是這道湯唯一的主人。老爺若是喜歡，念的，也只會是姨娘的好。”

我這是在獻上我唯一的“投名狀”。

趙姨娘沉默了很久。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這是在向她低頭，向她示弱，并且愿意成為她手里的一把刀，去對付我們共同的、也是最強大的敵人——大奶奶。

她最終，還是讓丫鬟把那碗湯，端了過去。她用銀勺子，淺淺地嘗了一口。

“味道……還行。”她放下勺子，淡淡地說，“說吧，你想要什么。”

我說：“奴婢……有了身孕。求姨娘，在老爺面前，替我美言幾句，保我母子平安。”

趙姨娘看著我，突然就笑了。那笑聲，像淬了毒的蜜。

她說：“好。真是好算計。你放心，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的肚子，我保了。”

就這樣，我從一個孤立無援的“野姨娘”，變成了趙姨娘的“盟友”。

當然，我知道，這聯盟，比紙還薄。

趙姨娘確實在老爺面前，提了我的事。老爺一聽我有了身孕，很高興，當場就賞了我不少東西，還把孫媽媽派過來，專門伺候我的飲食。

大奶奶那邊，知道了消息，倒也沒說什么。只是派人送了些補品過來，還囑咐我好生安胎。

一切，都看著很美好。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靜的水面下，是更洶涌的暗流。

孫媽媽名為伺候，實為監視。我每天吃了什么，見了什么人，她都會一五一十地，報給大奶奶。

趙姨娘則把我當成了她的“試毒銀針”。她會隔三差五地，讓我做各種新奇的菜式。做好了，她先讓下人嘗，確定沒問題，她再端去給老爺。她這是既想討好老爺，又怕我在菜里動手腳。

我夾在這兩座大山之間，每天都像在走鋼絲。

我吃的每一口飯，都得先用銀針試過。孫媽媽送來的補品，我一口都不敢碰。我只吃我自己小廚房里，用最簡單的食材，做的最普通的飯菜。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府里的流言蜚語，也越來越多。

有人說，我肚子里的，根本不是老爺的種。

有人說，我是用邪術懷上的孩子，會給沈家帶來災禍。

這些話，都是趙姨娘那邊的人，故意放出去的。她保我，只是為了利用我。當她發現，我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會威脅到她的地位時，她就毫不猶豫地，開始對我下黑手。

真正讓我陷入絕境的，是一碗“桂花燉肉”。

那天是老爺的生辰。大奶奶在府里大排筵宴。趙姨娘為了出風頭，就讓我做一道壓軸的“奇菜”。

我思來想去，就化用了“桂花雞湯”的方子，用上好的五花肉，配上冰糖和桂花醬，慢燉了三個時辰，做了一道“冰糖桂花肉”。

那道菜，肉色晶瑩，肥而不膩，入口即化，還帶著桂花的清香。

宴席上，老爺嘗了一口，十分高興，當著所有人的面，夸趙姨娘“蕙質蘭心”。趙姨娘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然而，當天深夜，老爺就上吐下瀉，發起高燒。

府里瞬間就炸了鍋。請來的幾個郎中，都說是“食積內熱，邪風入體”。

矛頭，立刻就指向了那道“冰糖桂花肉”，指向了我。

趙姨娘第一個沖到我的聽雨軒，一巴掌就扇在了我的臉上，厲聲罵道：“好你個！你竟敢在菜里下毒，謀害老爺！”

賤人

我被打得摔倒在地，肚子一陣劇痛。

我捂著肚子，拼命地搖頭：“我沒有！我沒有下毒！”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狡辯！”

很快，大奶奶也帶著人來了。她看著我，眼神冰冷得像冬天的井水。

“拖下去，關進柴房。等老爺醒了，再發落。”她一句話，就定了我的罪。

我被兩個粗壯的婆子，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進了那個陰暗潮濕的柴房。

門“哐當”一聲鎖上。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肚子越來越疼，身下，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慢慢地流了出來。

我絕望了。

我知道，這是個局。一個把我，和趙姨娘，一網打盡的局。

桂花性溫，豬肉甘平，這兩樣東西，一起吃，本沒有問題。但如果，老爺在吃之前，喝了大量的冰鎮黃酒呢？

酒助濕熱，桂花助火，再配上肥膩的豬肉，三者合一，不病才怪。

而給老爺勸酒的，正是大奶奶身邊最得力的張媽媽。

這一切，都是大奶奶算計好的。她借我的手，做了一道“罪證”，借趙姨娘的名，把這道菜獻上去。一出事，我們兩個，誰也跑不掉。

趙姨娘，會因為“獻毒食”的罪名，徹底失寵。

而我，和我的孩子，會成為這場斗爭里，最無辜的犧牲品。

好狠的手段。

我躺在地上，感覺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我仿佛看到了二小姐，她在向我招手。

不，我不能死。

我答應過二小姐，要活下去。我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油紙包。

那里面，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賭注。

那是我讓啞婆，幫我弄到的，孫媽媽在外面賭錢，欠下的巨額賭債的憑據。

孫媽媽，是大奶奶的眼睛。但她也是個有弱點的人。我賭，為了她的兒子，她什么都肯做。

我把紙包，塞給了那個給我送餿飯的、看守我的小丫頭。我對她說：“把它，交給孫媽媽。告訴她，如果我想死，她兒子就得給我陪葬。”

小丫頭嚇得臉色發白，但還是接了過去。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地獄般的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柴房的門，被打開了。

進來的，是孫媽媽。她手里，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她的表情很復雜，有怨恨，有恐懼，還有一絲不忍。

她說：“大奶奶說了，只要你喝下這碗藥，之前的事，就一筆勾銷。你還是府里的姨娘。”

我看著那碗藥。我知道，那是一碗墮胎藥。

大奶奶這是要，舍車保帥。她要用我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去平息老爺的怒火，去保全她的名聲。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說：“你回去告訴大奶奶。孩子，我可以不要。但是，我要趙姨娘，給我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償命。”

孫媽媽震驚地看著我。

我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去告訴老爺。就說，趙姨娘因為嫉妒我懷了身孕，買通了張媽媽，故意在宴席上，用冰酒配熱肉，來構陷我。那道菜，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人心！”

這是污蔑，是反咬一口。

但我知道，老爺會信。

因為相比于一個處心積慮、滴水不漏的主母，他更愿意相信，這是一個女人之間爭風吃醋的、愚蠢的陰謀。這樣，更能保全他作為男人的、可憐的自尊。

我賭的，就是這份帝王心術，是男人那點可笑的、自以為是的聰明。

孫媽媽走了。

兩個時辰后，我被從柴房里，抬了出來。

我被安置在了一個干凈的房間里，郎中來給我重新包扎、喂藥。

我聽說，趙姨娘，被關進了佛堂，無故不得外出。張媽媽，被亂棍打死。

而老爺，來看過我一次。

他坐在我的床邊，看著我蒼白的臉，嘆了口氣，說：“你……好生歇著吧。這個孩子，是我們沒緣分。以后……以后會有的。”

他從頭到尾，沒有提一句大奶奶。

我知道，我贏了。

我用我未出世的孩子的命，贏得了我自己的命。

這場仗，我打得慘烈。代價，是我心底里，最后一點屬于“人”的溫度。

從那以后，我在沈府，就真的成了一個“透明人”。

大奶奶不再找我麻煩，甚至會在年節，賞賜我一些衣料和銀子。我知道，這是她給我的“封口費”。

老爺也幾乎不再來我這里。他有了新的、更年輕貌美的女人。

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聽雨軒，守著那棵每年都會開花的桂花樹，過著古井不波的日子。

我不再去爭，不再去搶。我用我的清凈，換我的平安。

很多年過去了。

我老了。大奶奶也老了。趙姨娘，聽說在佛堂里，青燈古佛，早就沒了當年的風采。

老爺沈自山，也老得走不動路了。沈家，交給了他的大兒子打理。

后院里，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姑娘，她們在重復著我們當年的故事，為了男人的垂青，為了那一點點可憐的資源，斗得你死我活。

我偶爾會在院子里，碰到她們。她們看著我這個白發蒼蒼的、府里最沒存在感的“秋姨娘”，眼神里，帶著不屑和憐憫。

她們不懂。

在一個秋天的午后，陽光很好。我在我的小廚房里，給自己燉了一鍋肉。

肉燉得爛爛的，是我這種沒牙的老婆子最喜歡的口感。

臨出鍋前，我打開一個罐子，用小勺，挖了一勺金黃色的、黏稠的桂花醬，放進了燉肉里。

那是我自己做的桂花醬。每年秋天，我都會摘下最新鮮的桂花，用最好的蜜，漬起來。

滿屋子，都飄起了那股熟悉的、咸甜交織的香味。

我的小丫鬟，一個剛進府不久的、才十四歲的小姑娘，聞著香味跑進來，好奇地問：“姨娘，這肉里，怎么能放桂花呢？味道好奇怪呀。”

我看著她那張天真爛漫的臉，笑了笑。

這滿院的桂花，香了一輩子。

年輕時，我以為它香的是風月。后來，我以為它香的是心計。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它香的，不過是我自己的，一碗人間煙火。

活下來，吃飽飯。

在這吃人的后院里，這，才是唯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