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榜貼在法學院公告欄的那天，曉陽在"擬錄取"最后一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倒數第二個。前面排著二十七個本校生和九個985本科出身的考生。對了，曉陽的初試成績排名第一，比第二名高出整整三十分。

三個月前的復試考場里，空調呼呼吹著冷風。曉陽數著橢圓形會議桌對面五位考官稀疏的白發，最中間那位林教授的頭發像被霜打過的稻草，泛著不近人情的灰白色。

"X曉陽，博文學院？"林教授的鋼筆在名單上畫了個問號，"民辦二本？"鋼筆尖戳破紙面的聲音像根刺。

"是。"曉陽挺直的背脊抵著椅背。他今天特意穿了件熨得發白的襯衫，領口磨出的毛邊被藏在西裝外套下面。

"談談你對刑法中'類推解釋'的理解。"戴眼鏡的女老師突然發問，她的珍珠耳環隨著轉頭的動作晃了晃。

這是個陷阱。曉陽在筆記本上寫過，禁止類推解釋是罪刑法定原則的派生原則，但刑事司法中允許有利被告人的類推解釋。他的手指在桌面下掐住虎口："我國刑法第三條明確禁止類推解釋，但..."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你的畢業論文研究'同案不同判'？"林教授翻著他的材料，"民辦院校的數據樣本有說服力嗎？"鋼筆在"民辦"兩個字上畫了個紅圈，像道傷口。

周曉陽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他想起備考時在出租屋廁所貼的便簽，那些背到凌晨三點的法條此刻在舌尖打轉。"我收集了2018-2022年三千份裁判文書..."

"三千份？"穿藍襯衫的年輕老師笑出聲，"我們院研究生每周處理的案例都不止這個數。"

空調風突然變大了。曉陽看見自己簡歷上"博文學院"四個字被林教授的咖啡杯壓出褐色的圓印。去年此時，系里最高分的前輩就在這關被刷掉，回校時眼睛紅得像剛哭過三場。

林教授把鋼筆往桌上一磕，金屬聲像法槌落下：“最后一個問題——你認為法律解釋中‘當然解釋’與‘類推解釋’的界限在哪里？”

他的目光越過曉陽的頭頂，似乎根本不屑落在那雙磨得起毛的舊皮鞋上。

會議室的冷氣聲突然變得很重。曉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去年在律所實習時碎紙機吞掉一堆二本學生簡歷的咔啦聲。他舔了舔嘴唇，喉嚨里全是鐵銹味。

“《刑法》第四十九條。”

聲音比想象中穩。他看見林教授的筆尖在紙上頓出一顆墨點。

“審判時懷孕的婦女不適用死刑。那——”

他停頓半秒，像把刀尖懸在對方眉心，“藥物流產后第三天受審的婦女，算不算‘懷孕’？”

藍襯衫老師的手指從鍵盤上滑下來。珍珠耳環不晃了。

“如果答案是‘算’，這是當然解釋。因為立法者保護的是胎兒生命權所延伸的母體安全，懷孕狀態結束并不消滅這一目的。”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但如果把‘懷孕’類推至‘哺乳期’，甚至‘可能懷孕’，那就是被禁止的類推解釋——”

他直視林教授鏡片后的眼睛：“就像您剛才假設的‘把盜竊罪條文類推適用于侵占遺忘物’，表面是當然解釋，實為擴大刑罰的類推。林教授，您的問題本身就是一次危險的類推。”

鋼筆從林教授指間滾到桌沿，發出清脆的“叮”。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空調滴水砸在塑料葉片上的聲音。

曉陽最后那句話像一粒子彈，穿過所有名校生、本校生、珍珠耳環和藍襯衫之間的空氣，釘在“985”三個燙金字的背面：

“如果復試的題目可以超越考試范圍，那么我的答案也可以超越您的預設。”

林教授先是怔住，鏡片后的瞳孔像被強光突然照了一下，微微收縮。

他慣常的輕蔑被擊碎，嘴角那道刻薄的弧度僵在半空，像一條被凍住的裂縫。他下意識伸手去扶鏡框，指尖卻抖了一下——那抖很輕微，卻足以讓鏡腿在耳后發出極輕的“咔”。

隨后，他垂下眼瞼，然后第一次真正看向曉陽，目光不再是俯視，而像被迫平視一道刺目的光。

他沒有立刻反駁，只是用拇指抹過濺在名單上的墨點，抹得越臟，動作越慢。直到旁邊的藍襯衫老師輕咳一聲，林教授才抬起下巴，聲音比先前低了半度：

“你可以出去了。”

那低下去的半度里，第一次沒有了高高在上的余裕，只剩下被戳穿后的干澀。

走出考場時天空下著雨。曉陽在法學院大廳遇見個本校生，那人正用藍牙耳機打電話："復試？走個過場啦..."他的印著校徽的雨傘滴著水，在曉陽腳邊匯成小小的漩渦。

擬錄取名單前擠滿了人。曉陽站在人群最后，看見了自己名字后面的復試成績，排在他前面的本校生，復試分數普遍比他高二十多分。穿藍襯衫的老師夾著公文包經過，傘尖甩出的水珠濺在紅榜上，恰好模糊了"博文學院"四個字。

他轉身時聽見兩個女生議論："聽說倒數第一是院長的侄子..."

雨突然大了，沖淡了紅榜上未干的水漬。曉陽把西裝外套脫下來裹住簡歷，那上面"初試成績"被雨水暈開，像一幅抽象畫。

公示欄左側貼著今年這所985院校的優秀本科畢業生名單。曉陽數了數，二十三個人里有十九個留在了本校讀研。他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四個月牙形的印子，想起面試時林教授說的："我們需要有學術潛力的學生。"

雨中的校園廣播正在放《運動員進行曲》。曉陽站在行政樓的陰影里，看那些胸前別著校徽撐著傘的學生跑過積水的路面。他們的倒影被雨水打碎又拼合，像無數個扭曲的"985"在水洼里浮浮沉沉。

注：本文為小說，內容純屬虛構，主人公名字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或過度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