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秋天,你們要記住,科學需要誠實。”在清華物理樓的走廊里,葉企孫拍了拍幾位新生的肩膀,聲音疲憊卻依舊堅定。那一年,他已經60歲,卻仍在為實驗課程的每一個數據親自把關。誰能想到,僅僅過了五年,這位被譽為“中國現代物理奠基人”的老人,會被擋在同一座大門之外。
要理解這場命運的急轉彎,得把目光拉回1898年。彼時的上海外灘車水馬龍,葉家的燈火卻常常徹夜不熄。父親以家學鴻儒自居,要求兒子以西學為梯俯瞰天下。11歲的葉企孫拿著《算術新編》邊走邊背,街口賣糖人的小販都覺得他怪。13歲,他第一次踏進清華學堂的紅磚院落,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把書讀到最好。”
辛亥風云驟起,年輕的葉企孫隨母親輾轉杭州、寧波。沒有正式課堂,他用毛筆抄錄《幾何原本》自學,到1913年重返清華時,已是校內屈指可數的“自修達人”。他與同窗梅貽琦、吳有訓組建“科學社”,白天上課,夜里把煤油燈倒置在燒瓶下做“小型光譜實驗”。校園傳言:“北院有三個瘋子,睡覺都在談電子自旋。”
1918年,本科畢業的獎學金如期而至。首選耶魯、斯坦福紛紛拋來橄欖枝,葉企孫最終選擇了哈佛——理由簡單,“那里的物理實驗室可做高壓研究”。在哈佛,他遇見高壓物理先驅布里奇曼,并用兩年時間測得普朗克常數的新數值。那項成果后來寫進歐美教科書,可他寄回上海的信里只字未提榮耀,信頭反復出現的,是“若能早日歸國,協助大學建設,乃人生快事”。
1922年初春,他拒絕了美國常駐科研合同,帶著裝滿手稿的皮箱回到北平。清華剛成立物理系,經費少、儀器舊,他索性親自繪圖,跑到琉璃廠訂做玻璃器皿。兩年內,力學、光學、電磁學三門中文教材出版,定價只夠印刷成本。學生回憶:“葉先生改講義不分晝夜,連標點都斟酌,書里一處錯號都會臉紅。”
從1920年代到新中國成立,他幾乎包攬了物理系的核心課程,同時又是評議會主席、學術委員會成員。繁重行政在肩,他堅持給大一新生開《普通物理》。錢三強說:“第一次聽報告,先生告訴我們‘科學即人格’。”李政道寫信給母親:“若能追隨葉先生,勝過在海外任何名校。”統計數據顯示,1945年前,他已培養出30余位后來的兩院院士。
然而,風向從1951年開始微微生變。那一年,葉企孫為老學生熊大縝寫了一封證明信,強調對方在抗戰期間曾協助修復雷達設備。沒料到數月后,熊被指控為“潛伏特務”,葉企孫順勢被列入“嫌疑名單”。起初,學校內部還有人私下安慰他“幾天就能解釋清楚”,可形勢越拖越緊,檔案室里關于“葉企孫與境外科研機構往來頻繁”的匿名材料越積越厚。
1952年底的一場深夜審訊,讓這位學者第一次顯出蒼老。警衛質疑:“你為何長期與海外保持通信?”葉企孫抿著嘴,只說一句:“學術無國界,但我有祖國。”這句話沒有打動對方,他被隔離審查,課也停了。校園里流傳的風聲多而雜,“葉先生背后有電報機”“他拒絕交代問題”。有人勸他寫“反思報告”自保,他搖頭:“事實不容涂改。”
1961年冬,調查以“材料不足”草草終結,他獲準回家。可他已再無法踏進自己創建的物理樓。門衛不認識這位佝僂的老人,粗聲吆喝:“沒證件不能進!”路過的青年老師愣住片刻,轉身快步離開。葉企孫站了幾分鐘,輕聲自語:“我本想看看實驗臺。”那天北風割臉,他只好把圍巾往上拉,沿著荷清路慢慢走遠。
被剝奪教學權的日子里,他整理舊論文、校勘譯稿,想把20世紀初的學術史寫成通俗讀本,卻常常寫到一半停筆。朋友探望,見他兩鬢皆白,問:“后悔嗎?”他淡淡回一句:“愿未盡,身先衰。”1977年1月13日凌晨,葉企孫因肺部感染離世。臨終前,他抓著護士的手反復念:“清華的課,別耽擱了。”
十年后,國家相關部門復查舊案,確認當年的指控“完全失實”。呂正操將軍在批示里寫道:“葉企孫對中國科學教育貢獻巨大,應恢復名譽。”1987年,平反決定下達,可老人已長眠地下。1995年,清華師生自籌經費為他立起半身銅像,卻因各種顧慮,被安放在校史館后側一隅。參觀者不多,荒草常常沒過基座。
不得不說,79位院士的背影里站著同一個瘦削的身影:葉企孫。若無他的嚴謹治學與“不計回報”的師者擔當,中國物理的坐標軸恐怕要往后挪多年。也正因如此,那一句遲到的“對不起”,不僅屬于清華,更屬于整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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