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父親》,本文劇照均由 YUUNA WANG 拍攝
撰文丨朝陽
劇焦編輯部原創
7月11日-27日,話劇《父親》回到上話演出。
對于這部劇,我難以描述第一次看到它時內心的震撼。
如靜水流深,沒有驚人的臺詞,沒有刻意的煽情,甚至真實得近乎「冷酷」,但足以久久回味。
由金士杰飾演的父親「安德烈」,帶領觀眾進入一個阿爾茲海默癥老人的世界。
這個世界時間倒錯,你甚至無法弄清當下處于何時何地,唯有衰老與日漸迫近的死亡是真的。
「父親」老去的恐懼與無助,令人感同身受,有人看了「哭得一塌糊涂」。
安德烈——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讓人生氣,更讓人心疼。
今年上海靜安戲劇節「壹戲劇大賞」上,憑借《父親》中的精彩表現,73歲的金士杰也收獲了「年度最佳男演員」大獎。
他在頒獎詞中說:
「謝謝老天爺,讓我在這個年紀能夠在舞臺上呈現這么精彩的作品?!?/strong>
在他看來,遇到《父親》,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這次演出期間,我們也有幸與金士杰老師進行了一次對話。
關于《父親》臺前幕后演出的細節,也關于他的父親和身為人父的他自己。
「壹戲劇大賞」金士杰領獎,圖源上話公眾號
01 「死活也要上臺」
《父親》首輪排練前三四個月,金士杰碰上了演出生涯中最糟糕的一次境況。
他生了一場病,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來,「聲音就是演員的工具,如果演員沒有工具,那演員上臺干嘛?」
但即使他想盡了辦法,吃遍了中藥西藥,也沒見太大好轉。
簡直束手無策。
用他的話說,「這輩子沒發生過那么糟的事」,以至于讓他「快要想不開」。
來上海的前一天晚上,他在房間里哭。甚至在來上海之后,還想到了退出。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
之后,他照常開始了排練、演戲。演出最終十分順利,他的表演也大獲好評,還得了獎。
觀眾們不知道的是,直到去年正式演出,金士杰的聲音都沒有完全恢復。
這場意想不到的考驗,竟然內化成他表演的一部分。
有朋友看完他演出后驚喜地對他說:
「金老師,你為了這次演父親找到了一種新的發聲方法!」
只有他自己清楚,上臺前經歷了多大的焦慮和痛苦。
一年多之后的今天,與他面對面談到這次差點「演不下去」的經歷,此時金士杰已經釋然和輕松了很多。
當時選擇堅持,在他看來是一種必然,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
「死活你得上去,然后你要盡你最大的可能。」他說得很決絕。
「有本事你就不要上去,你有本事就推翻全案。如果不能,你就咬著牙給我上去,上去之后,無論死活都是你自己應得的分數?!?/p>
「你給我講任何理由都不要聽,『我昨天剛生了什么病,昨天我家里發生什么天大的事情,你知道我背后不可告人的事情是什么……』都有可能,但是我們不要聽這些,我們只管讓你先上臺,這是你的工作?!?/p>
堅持,即使不是每次咬著牙上臺都會有好結果。
金士杰見過「情況很不好」的演員上臺演戲。有的慘不忍睹,「把美好的戲劇節奏給打亂了」;也會有很糟糕、讓人不安,甚至充滿了遺憾的表演。
但是做演員就不應該討價還價,「你該做什么就做什么?!?/strong>
因為舞臺劇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心血。
在他的比喻里,演員是士兵,舞臺是戰場,整個劇組都是團結一心的戰友,舞臺上的種種考驗就是射過來的子彈。
一個人脫節了,會影響全局,沒有辦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糊弄過去,所以只能「do your best」。
《父親》就是這樣讓他「竭盡所能做到最好」的一部戲。
02 看了好劇本,會讓人更想活下去
很多人看完《父親》都有一個共識:
金士杰演得讓人太有「代入感」了,觀眾能夠跟隨角色一起,沉浸到舞臺上失序的世界。
即使看完演出過后很久,也能夠記得當時印象深刻的細節。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后勁很大」。
劇里有個場景非常動人——
舞臺不斷旋轉變動,父親安德烈孤獨一人、迷茫無措地穿行在這座記憶的迷宮之中。
甚至,我現在想到這一幕時,還會有點鼻酸。
所以我好奇,一個演員究竟如何才能在短短的兩小時里,讓觀眾如此印象深刻。
「我講一個好玩的話,你不要以為我在吹牛。」金士杰聽了問題之后回答道,
「我在演這個角色的這兩鐘頭的狀態,其實幾乎可以這樣形容:我加入了一個沉浸式樂園。我買了一張票進去,開始跟著飛車上上下下地走……」
在《父親》里訴苦、抱怨、憤怒、猜忌、不安,然后委屈、求告、恐懼,然后迷茫、絕望、悲傷……
演一遍戲,金士杰就經歷了一遍這些瞬間。
他跟著劇本走,跟著劇本的困惑而困惑,也跟著劇本而獲得柳暗花明的開解。
「到最后你發現你是一路跟著車子過來的,你自己并沒有左右那個方向。」
「當你這么認認真真走的時候,觀眾就會體會到,事情由衷地在他們心里發生。我并沒有刻意引導觀眾怎么樣。只要跟著劇本走,我們就會得到奇妙的戲劇性的結果。在你鼓掌完燈亮后回家的路上,你會覺得那些畫面始終沒有離開你,最后『飛車』飛到了你心里去?!?/p>
在這個過程里,金士杰之所以能全身心地信任并投入到劇本中,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父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劇本。
他看到劇本的時候,在家里已經開心得不得了:「這么棒的本子被我遇上。」
金士杰選戲,對劇本的要求遠大于角色。
他更在乎一個好的劇本,「至于我的角色好不好,我沒有放在第一位思考,我就想『我上的船要給我開到一個好地方去』,我自己在船上能不能占據一個『好位置』,反而比較次要?!?/p>
我追問,什么是好的劇本?
他坐在沙發上,簡要地比劃了一下:「這個世界,我們倆肉眼看到的應該是一樣的,只是我們倆位置有點不一樣。而好的劇本可以帶我們『穿墻』,看到背后。」
「它把我們看不到的那些部分給撩起來。一旦劇本做到這一點,這個世界就變得比我肉眼看到的更大,讓我活下去的欲望就比較強,否則我活下去的欲望是跟每個人一樣的,跟著時間走,我不需要鼓勵自己,只要打個呵欠,一天就過了。」
「可是當一個好的作品出現,我們的心靈會被點燃。我們會興奮,覺得有這么多珍貴的內核被我們窺見,意識到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一些好的藝術家引領我們看到更漂亮的內核,航向深不可測的地方。一旦發現了新的光,活這一趟就好值了。好的本子應該就是這樣。」
03 「老無所依」是屬于每個人的不安
金士杰曾說,演安德烈這個角色,就像在為觀眾「畫一副父親的畫像」。
于是我問他:到底是哪幾筆的塑造,才讓他一下子抓住了安德烈的神韻?
他的回答是「不安全感」。
在金士杰看來,一個角色的神韻,往往源自于這個角色最大的困難,甚至是唯一的困難。
《父親》中,安德烈從最初堅稱自己沒有病的「倔」,到面對女兒的耐心逐漸流失,自己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記憶出現越來越多空白的「慌」,其實都源自他內心深處的不安。
「他老了、病了,他將流離失所,他可能在家里住不下去了。他清楚這個問題——他女兒會不會把他送走?他很怕這件事情會發生,這是他心中最大的不安全感所在。劇本讀到這兒,這個角色的基本動力就有了?!?/p>
抓住了最大的困難,就抓住了角色最大的特點。
「從劇本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安德烈的不安全感越來越擴大,擴大到無法收拾,到最后發生了最悲傷的事情的那個檔口,始終都由這顆炸彈引發。也就是父親心里最大的那個『結』,被我捕捉到了?!?/p>
這份「老無所依」的不安,不單單只屬于安德烈,更是在世界上生活的每一個人都可能面對的問題。
「天下人都會老,老了之后都會面對『誰養你,誰來承擔你那些時時刻刻要發生的事?』這件事,也都不容易找到一個合適的答案。」
他談起曾經與父親金英的某次經歷:
「我記得以前我帶我父親去看過一家養老院,其實我并不覺得我會送他去,只是帶他去參觀一下,一起來討論一下有沒有這種安排的可能性?!?/p>
他也清楚地記得父親當時的臉色:
「我父親假裝看一下就離開了,他不想面對這件事情。」
金士杰由此覺得,以后要慎重地對待這個話題,不然會冒犯父親。
因為「老人沒有那么輕易接受這種事情,得一步一步引導他?!?/p>
安德烈身上的種種,讓他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而這些父親的影子,被他捕捉,融進了表演的一部分,就好像父親一直在他生命里,從未離開過。
04 「你是一片葉子,該掉就掉了」
「我正在當父親?!?/strong>
講話的時候,金士杰的眼神非常明亮,一直望向談話的人。
但在整個過程里,他有一個時刻是反應最強烈的,不僅眼神更亮,就連動作、表情也活躍和豐富起來——就是當他提到自己的孩子時。
前半生,金士杰為劇場奉獻了全部青春,直到57歲才結婚、60歲才做父親……
「小Baby」的到來,讓他的生活打開了新世界的一扇門:
「我每次看到他那張睡著的小嬰兒的臉,我會看很久。到了超過自己該睡覺的時間,再不睡我睡眠就不夠了,但我還不關燈,還要看,覺得看不膩。我想『怎么有這么美好的面容?』我只能做一個猜想——他是從天堂來的,美得不像真的?!?/p>
經歷了這些時刻的金士杰,接下《父親》這部戲后,也有了更深的感受。
《父親》中的安德烈,與現實里的金士杰,看上去是大相徑庭的兩個爸爸。
安德烈性格有些執拗,有些暴躁,還總愛抱怨。
而金士杰從相反方向去理解他:「這種討人厭的行為來自于他的熱愛。」
「孩子稍微生了一點病,父母親如同在熱鍋上一樣著急,怕死了。我對他們生存的安全與否曾經這么要命地在乎,相對來說,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他們卻準備把我送去養老院?!?/p>
在安德烈看來,這樣無疑充滿了不公。
「我對你那么在乎,你卻可以對我那么不在乎嗎?你們可以愿意把我送走到別的地方去,我們就彼此見不著了,你怎么能這樣回應我?」
正因為對孩子傾注了如此多的愛,所以才會焦慮、會暴躁、會不安……
但到最后,即使安德烈忘記了所有的事情,連自己的名字都忘卻,也沒有忘記女兒安娜的名字。
對安德烈這個人物,金士杰既有共情,又有反思:
「我們身為父母,都應該學會一點:孩子有孩子生活的方式,我們要尊重他們。有一天我們要面對自己會老,會缺少人照顧這件事情。這是天經地義的一個事實——這么說不為過,我們必須學會接受?!?/p>
而對于衰老和死亡,他看得很開。
《父親》的結尾,安德烈有一句臺詞:
「我發現我在不停地失去我身上所有的葉子,它們一片一片地掉光了,只剩下樹枝,還有風。」
金士杰讓我們注意到那陣「風」——
風始終存在天地人間,風提醒我們,地球周而復始地轉動。老死是人類永恒的恐懼,而我們不必對此瞎做主張,沒有什么「應該怎么樣」。
「你照著這個天理,你該害怕,就害怕,你該無解,就無解?!?/p>
「你就是一棵樹,你就是一片葉子,該掉就掉了。」
《父親》預告片
采訪之前,我把提綱改了又改,很擔心自己的問題不夠高明,浪費了這次機會。
但是見到金士杰老師,真正和他聊過之后,我發現我的擔心其實有點多余。
無論我問什么,他總能立刻抓到本質,甚至找到我問題背后更深層的困惑,講出超乎我提問預期的精妙答案。
除了佩服他的思維敏捷和表達精準之外,這更讓我看到一個演員的敬業:
努力不止在臺上,還有臺下每時每刻的思考與積累。
由他來演繹父親,的確是一種「天作之合」。
如果說作為演員,遇到《父親》的劇本是幸運,那么見證金士杰精彩的表演,和他表演背后的這些體悟,也是我作為觀眾的幸運。
劇焦編輯部·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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