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櫻
入院那天,安頓下來已是午后,我發現病房里的對床和鄰床,都是由媽媽陪護。“媽媽病房”的名字因此而來。
母親年紀大了,本來說好不讓她去醫院陪床,她不肯,默默地打包生活用品,默默地擦淚,還不忘裝上我案頭打開的兩本書。實際上,我內心早已潰不成軍。
那天傍晚,我從門診大樓出來,手里攥著住院通知單,穿過稠密而喧囂的人群,低矮的烏云一團團聚攏,仿佛雀鳥撲打翅膀,將大片大片不規則形狀的陰翳投進我的心窗,驀地暗如井窖。
“既來之,則安之,別想太多。”母親是個急性子,我抬高嗓門,安慰她。
病房里的時間慢得出奇,一如高處的吊瓶“嘀嗒嘀嗒”,好像憑空懸著一只鐘擺,時刻敲打著我的神經。
一些細瑣的小事在病房里被放大,同時也加劇了它的焦慮指數。晨起,醫生過來抽血,母親剝了兩只白水煮蛋,我勉強吃下一只,她的臉色立馬有點難看。我嘗試轉移話題,無果,被她命令吃下第二只,并喝下一碗小米粥。一連幾天,我胃里翻江倒海,一肚子不合時宜。
中午時分,訂的午飯來了,完好無損擺在窗臺上,我沒有食欲,她也沒動,母女倆就這樣僵持不下。去做檢查,她跟在后面,不是進錯電梯,就是被人流沖散。后來,不讓她去,她一言不發,坐在床邊,眼眸里盈滿委屈。
“醫生,檢查結果沒事吧?”她的心實在太小了,就裝著這一句話。她的心小得像一粒芥菜籽,卻能收進整個原野與天空——有我輪椅車輪轍印的地方,就有她的張望與庇護。
病房是臨時容身的家。夜黑透了,透過窗戶隱約可見三兩星子。夜班護士交接完班,病房里就開啟了“搭床”模式。多人間大病房,藍色布簾橫豎一拉,就圍成了一個個小天地。
兩位年輕媽媽熟練地把椅子放倒,蜷縮躺平,卻心事重重。母親腿疾難耐,血壓也高,帶著一大袋口服藥過來,她執意趴在床頭湊合。
夜黑透了,我睡意全無,蚊子嗡嗡作響。對床的小優在和家人打視頻電話,時不時和媽媽一起露臉出鏡。相處熟絡后,她說自己在讀大三,康復專業,馬上就要實習了,這次是因皮膚過敏并伴有發燒,縣醫院遲遲無法確診,輾轉奔波來到省城大醫院求醫。
小優的媽媽四十歲冒頭,身材細高挑,栗色披肩發,待人很熱心,來了新病號,她總會傳授一些注意事項。小優每天要用量杯記錄出入量,她偏偏喝不慣醫院里的熱水,媽媽陪著她一塊喝,兩只粉色保溫杯“干杯”的瞬間,有些滑稽。
聽小優聊起,來住院那天,什么也沒準備,隨手抓了幾件衣服塞進箱子里,母女倆趿拉著拖鞋就上了順風車。當天看完門診,沒住上院,在附近小旅館里住了幾天。“你看我穿的短褲,還是俺弟弟的,俺和弟弟是雙胞胎。”
小優戴一副黑邊眼鏡,性格開朗,一說話就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小優脖頸淋巴處貼著一塊白紗布,還沒拆線,她還做了腰椎穿刺。她特別怕熱,夜里經常蹬被單。
這天夜里,媽媽和小優打通腿兒,“只要她蹬開被單,我就給她蓋上。我得看護好她。”小優媽媽操著一口地道的臨沂方言,說道。
鄰床靜怡是個高職生,來自菏澤牡丹區,從入院那天,我幾乎沒見她下過床。把簾子一拉,她趴在病床上,不停地用平板電腦刷短視頻,自己“哈哈哈”笑出聲來。即便是打吊瓶,她也保持這個動作雷打不動。她手面上埋著留置針,從上午輸到下午,睡前還有一瓶液體。
每天飯點一到,她開始“報菜譜”:“媽媽,今天吃照燒雞腿飯,還是菠蘿雞腿飯?”“中午點個壽司吧,肉松沙拉紫菜的,還是雙蛋黃肉松紫菜的?”經常是她剛下單,手機鈴聲便響個不停,店家打來電話說“缺貨”。她氣不過,嘴里碎碎念,第二天提前一小時下單,終于吃上了喜歡的壽司,不禁伸手比“耶”。
聽她媽媽講,女兒因出血過多進了急診室,輸了兩袋血漿和一袋血小板,幾天后病情趨于穩定,轉到病房后,她媽媽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大家都看出來,媽媽對靜怡百依百順,打針、吃藥、吃飯,想方設法哄她開心。午休時間,她跑下樓去超市采買,一兜一兜小零食,還有新鮮的橙子,都是女兒要的。
靜怡媽媽整日戴著口罩,后來我才知道她進來第三天就感冒了。每當飯后忙完,她就跑到陽臺上大把吃藥,沖感冒沖劑。
凌晨時分,病房里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后陽臺窄窄的過道里,陪床家屬也有序支起椅子入睡。靜怡依然在玩平板電腦,有時候媽媽小聲喚她睡覺,她嘴里吐出一些急躁的語句,令我心頭一驚。隔著簾子,屏幕一閃一閃,恍若小怪獸逡巡的眼睛。
她媽媽早早躺下了,卻沒有睡著,“你上廁所嗎?我陪你去。”她裝作沒聽見。“你自己去可要小心啊!”她還是沉默不語。片刻,靜怡猛地從床上爬起來,趿拉拖鞋出了病房門,她媽媽輕輕起身跟了過去,留下一道瘦長而無奈的身影。
后來,對床告訴我,靜怡媽媽四十多歲才生下她,所以對她過度寵溺。
周三專家查房,告訴小優可以出院了,晚上她連續說了三句“我開心死了”,挨個給姥姥、爸爸、弟弟打去電話,告知出院的消息。誰能想到,當天夜里她又發起燒來,護士讓她一小時測一次體溫。
第二天,靜怡反而先出院了,清晨5點鐘,她媽媽就起床整理、打包,把兩只保溫杯接滿熱水,然后坐在床邊給她梳頭。那一幕場景,令我濕了眼睛。上班時間,靜怡媽媽跑去辦出院手續,去門診開藥,回來時后背濕了半截。
幾天后,小優退燒了,終于可以出院了。她破天荒點了一杯楊枝甘露,去冰,回來放到熱水爐上加熱,她喝得滿面春風,令入院以來戒奶茶的我眼饞不已。
那天早上,雨下得不慌不忙,她點了百吃不厭的鮮肉小籠包和豆漿,坐在窗臺前,包子蘸香醋,吃得津津有味。她慢騰騰吃完飯后,媽媽再坐下來吃。我留意到,入院以來,每天都是這樣的順序。
“我給她多點了兩盒小籠包,回家路上吃。”小優媽媽說,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她辦完出院手續時,雨勢陡然增大,濃霧鎖住窗戶,母女倆穿上防曬服,推著拉桿箱沖進大雨的霧簾中,到路口等爸爸開車來接她們。
病房里的媽媽們,都是守望天使。從入院第一天,我就整夜失眠,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我發現,我睡不著時,床頭那邊的母親也沒有睡,生怕我半夜喊她聽不到。她腿疾未去,腰疾又來,陪床實在不是件好差事。
想想,人生幾十年,是一個彼此陪伴和相扶走過的過程。總有一天,她們老了,陪不動了,也需要親人照顧,那將又是一個新的輪回。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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