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棄

在歐洲政治版圖急劇右轉的當下，西班牙首相佩德羅·桑切斯宛如一塊孤立于海浪之中的礁石，試圖抵御一場席卷全歐的反動風暴。他是歐盟境內最后一位仍在位的主流社會民主黨領袖，一個注定被歷史選中的角色，或者更現實地說，是一個被孤立的角色。他并不否認這一孤獨，反而在地緣政治的夾縫中尋找戰略突圍的新方向。而這次，他選擇了“進軍南方”。

就在過去這一周，桑切斯踏上了拉美之行，訪問智利、烏拉圭和巴拉圭，并在智利參加了名為“民主永存”的會議。這場會議的主題顯然有些諷刺意味，在一個民主制度四面楚歌、右翼和極右翼政客如幽靈般在歐洲各地國會浮現的時代，“民主”已不再是共識，而是一種需要防守、需要重申的信仰。而所謂“永存”，恰恰說明了這一信仰正面臨被擠壓、被操弄、被技術寡頭和反建制民粹所蠶食的深刻危機。

于是我們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緣政治轉向：曾長期對“全球南方”抱有施舍與傲慢態度的歐洲左翼領導人，開始主動向南尋找“意識形態盟友”，在拉美的政治土壤中播種進步主義的新火種。桑切斯正在與智利的博里奇、巴西的盧拉、烏拉圭的奧爾西、哥倫比亞的佩特羅共筑一個看似松散、但充滿象征意義的“全球南方進步聯盟”。

這一聯盟的形成，不僅是一場價值觀的再結盟，更是一種對抗全球右翼浪潮的戰略嘗試。別忘了，美國正處在特朗普主義復燃的臨界點，法國極右翼頭目勒龐已躍躍欲試，德國的選擇黨在東部節節勝利，意大利、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等國已跌入民粹深淵。桑切斯在這樣一片歐洲右翼草原中點燃的左翼篝火，幾乎不可能靠自身延續，于是他別無選擇，只有南下。

但問題在于，這一“南進路線”究竟是現實主義的地緣政治布局，還是一場無法挽救舊秩序的自我安慰？從短期利益出發，西班牙對拉美的聯結主要還是基于歷史文化紐帶與語言同源——桑切斯可以借此重申西班牙在拉美的影響力，為本國企業打開南美市場。但從深層來看，這一戰略的真正意義，在于建立一個跨洲際、跨文明的“民主防線”，對沖歐美右翼回潮所帶來的全球不穩定結構。

“阿萬扎基金會”早在年初的報告中便警示，“全球北方與全球南方的進步力量之間存在客觀的結盟基礎”。這一判斷也許并非出于經濟合作的現實考量，而是價值觀同頻所帶來的戰略共振。當美國極右翼呼吁退出聯合國、削減對外援助、終止全球氣候合作，而歐盟陷入難民、能源與主權之爭時，拉美卻迎來了20年來最具“左傾”色彩的政治版圖。在此背景下，桑切斯的“南進”，可以視為一次對抗“特朗普式孤立主義”的國際道義出擊。

然而，桑切斯和拉美左翼領導人不僅在戰略層面攜手，也在媒體輿論戰線上積極出擊。他與博里奇、盧拉等人聯名在智利《信使報》撰文，直言“我們有責任堅定而負責地對付那些試圖削弱民主及其制度的人”。這不僅是一次反極右翼的公開宣戰，更是一種對現行多邊主義體系的主動修復。

多邊主義，是這個世界上最被誤解又最被利用的國際政治詞匯。右翼將它妖魔化為“軟弱”，左翼卻在多年執政中不斷稀釋其原則性。如今，桑切斯試圖在“社會正義的多邊主義”框架下，為拉美與歐洲的合作賦予新的政治生命，強調減少不平等、反對虛假信息、監管新興技術。這一套話術在歐洲已經逐漸失靈，但在拉美這片曾飽受新自由主義與軍政府輪番蹂躪的大陸上，仍具有某種動員能力。

但我們也必須保持警覺：拉美左翼的復雜歷史注定這一聯盟不可能統一行動。盧拉主張“大國自主”，博里奇重視人權議題，佩特羅致力綠色轉型，而奧爾西尚在國內步履維艱。這些領導人雖在價值觀上相近，卻未必愿意在制度與經濟方向上走到一起。桑切斯所想象的“全球南方進步陣線”或許更像一場文化與道義上的聯歡，而非一場可落地的國際聯盟。

然而，即便如此，這種象征性的“聯歡”也比徹底的沉默更有力量。當今世界，真正的風險并不是右翼的聲音越來越響，而是左翼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空洞。在反建制的浪潮中，傳統社會民主主義喪失了對未來的敘事能力，只剩對過去的美好追憶。而桑切斯正在嘗試扭轉這一趨勢，不是靠回歸老路，而是通過跨洲結盟去建構新的、可激發民眾共鳴的“民主敘事”。

這正是這場“南進”的真正價值所在：不是經濟、不是選票，而是一次符號性的再定位，將西班牙社會黨從歐洲孤島拉入一個全球進步陣線的中樞。這種嘗試注定充滿不確定性，但在當今地緣政治愈發碎片化、民主體制日益空心化的背景下，任何一次價值觀上的主動出擊都顯得彌足珍貴。

桑切斯或許不會永遠執政，但如果這場拉美之行能為國際進步主義建立新的路徑標記，那么他將不僅僅是一個“幸存者”，更可能成為未來左翼重建的橋梁，從歐洲出發，穿越南方，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