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姜文新作《你行!你上!》熱騰騰地端進了暑期檔。
這一次,他更強了。電影是他自編自導自演自剪輯的,排名第一的出品方是“大蟲影業”,大蟲即老虎,也是他自己新注冊的公司,較之大家熟悉的公司名“不亦樂乎”,這次重新出發可以用兩個電影里出現的比喻來形容。
首先,片尾身穿湛藍色燕尾服的郎朗用突破身體物理極限的空翻落在琴凳上,敲出琴鍵的最強音——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這個世界好賴他說了算,“無論天使還是魔鬼降臨”(片中臺詞)。
(圖/《你行!你上》)
其次,姜文在首映禮跟主持人陳魯豫分享,自己在家招待14個客人,從和面到剁餡兒再到包,餃子的全過程都是自己一個人干的,連韭菜抹到餃子皮上的細節都兼顧到。這一次電影的“餃子皮”被當事人郎朗承認了,事兒是這么個事兒,但拍出來就跟自己關系不大,它是無數中國父子可以投射的亢奮成功斷代史。
盡管,新片《你行!你上!》從點映開始就陷入兩極分化的口碑中,票房表現不如“荔枝”一枚和動畫片《羅小黑戰紀2》。但姜文還是在電影里用臺詞提前預埋了自己的回應,就是要成功就不能有雜念,父親對兒子說,鋼琴的事你負責,鋼琴外的事我負責。
就是說餃子包出來,這個比客人覺得好不好吃更純粹更重要:
我,一個人,包的。
作為吃餃子的人,無論是點醋還是生吞,在這件事上,改用《邪不壓正》里關于寫日記的調侃,“正經人誰把口感說出來給人看”。下面的這些文字,咱們索性一起拆解一下新片的“含姜量”,連餃子皮上抹的韭菜也摘出來給大家看看。
琴鍵上的“子彈飛”
姜文曾經在訪問中提到,之所以連續數部作品都用民國背景的故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獲得了創作的自由度,但這一次他很自信地采取了當下的名人經歷作為題材,字幕上明確標注故事來源于郎朗寫的自傳《千里之行》。不發一槍一炮,他說自己照樣能用鋼琴拍出《讓子彈飛》,這個底氣他該有,不著一字,盡顯風流,這是姜文霸道且狡黠的地方。
《你行!你上!》中姜文扮演的郎朗父親郎國任說了好幾次包餃子,從父子倆在天臺激烈吵架差點兒鬧出“自殺”開始,但細心的觀眾或許注意到全片就沒有一次餃子的鏡頭,頂多看到郎父揮舞菜刀剁豬肉,倒是他做的韭菜盒子,韭菜味橫掃費城。這一筆與沒有槍炮的“子彈飛”在戲謔精神上完全保持一致的。是的,沒打槍沒放炮,可還是有“世界大戰”的激烈。
(圖/《你行!你上》)
哪怕是下大雨、下雪、“下刀子”,郎父都要騎著挎斗載著郎朗去學琴,理由是敵無我有,這是學習上的奇襲,畫面里領袖的雕像與觀眾的上帝視角保持一致,就看著這種游擊戰一次次地從冬雪打到了春花再到秋葉,直至父子倆的水平被沈陽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判定“教不了”,只能“進城”,亦如《讓子彈飛》中張牧之帶著麻匪跳上開往上海的火車,只不過這次換成了首都,交通工具還是轟轟前行的時代列車。
葛優的角色又戴上假發了,從油中分變成白卷發,戲仿愛因斯坦,無論是師爺還是老師,精神氣質都有高度的相似性,即知識分子的酸腐與釜底抽薪后的惱羞成怒,是姜文角色的最佳損友,反襯出自己不按牌理出牌的“匪氣”竟如一股狂流沖擊著精英階層的虛弱。父子在愚人節被音樂學校的白人孩子忽悠去白宮演出,他們在叢林里找路,郎父端著二胡的琴盒,行動的動作很明顯就像端著槍,“麻匪”味兒這就出來了。
(圖/《你行!你上》)
當然最表面的合題,片中幾乎所有的鋼琴曲演奏部分都不能拿來鑒賞,這就不是為了滿足耳朵的愉悅感,它的躁動感就像子彈一樣是為了配合角色的亢奮情緒以及大量、快速鏡頭的剪輯風格。要我說,無論肖邦還是柴可夫斯基,片中鋼琴演奏的聽感都是郎朗第二任老師歐亞(何賽飛 飾)痛苦卻沉溺的風格,用三個字形容就是“打砸搶”。
所以,奉《讓子彈飛》為神作并因此崇敬姜文的影迷會因此覺得親切、興奮,子彈飛了七年,終于落鍵為音。
天臺、太陽與失意藝術家
姜文自覺或不自覺地幾乎將他前作的元素都包進餡兒里,也難怪他很自信地對媒體說,這才是他的最佳。是不是最好的,還有待時間檢驗,或許它的豆瓣評分還能像《讓子彈飛》那樣,在公映后經過人們漫長的“反芻”,重新進入高分電影行列。
在片中的確能看到很多“姜文制造”。電影的開始選取的是郎朗父子爭吵,郎父激將兒子不練琴就去死,郎朗氣不過真的往天臺邊緣跑,郎父一個飛踹,在雨后的天臺把兒子踹上了天。
天臺,是姜文從處女作就愛用的元素。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和發小們就愛爬上屋頂;到了《邪不壓正》,彭于晏甚至裸身在北京胡同屋頂上“跑酷”。天臺、屋頂在姜文的電影里是分界線,線下是庸常的生活,甚至包括隱秘、齷齪、見不得人的陰謀。而線上是少年的自由王國,代表著叛逆和理想主義。在《你行!你上!》中姜文認為人只要沒有雜念就能沖到金字塔尖,是任何人、國家、文化都無法阻止的。
在視覺效果上,父子每次出國比賽,鏡頭里的飛機都是以向上沖的動態夸張地沖破云層。在《一步之遙》中,馬走日就曾開車載著花魁完顏英效仿斯皮爾伯格的E.T“飛”進月中。云層就是全球化的“屋頂”,沒有任何一種霸權體制能夠封鎖向上的父子。
有觀眾說,自己看了《你行!你上!》就好像突然被拉到太陽下被照得吱吱呀呀亂叫的小老鼠,這種比喻很“姜文”。也是姜文自己說的,當初拍《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是腦子里有一種味道,被陽光曬著的柏油路,與之對應就是無論如何犯錯都會被上帝原諒的少年心氣。
(圖/《你行!你上》)
新片中與處女作的呼應也有一些。比如開頭郎父被民樂團好友老崔(于和偉 飾)“質問”為何不找老師教咱們兒子專業地學習鋼琴,討論的地點在公共浴池,當時正停電,片中只要主角一洗澡就是要停電的,也不知道姜文為何有這種巴甫洛夫反應。在“陽光”中,馬小軍他們也是停電時在男浴室洗澡,結果被米蘭闖進來,青春拉響警報。
民樂團的老崔應該就是姜文真正的好友崔健,在新片中,郎朗父子在北京豐臺租房練琴擾民,熱心的民警說查封了違規的錄音棚,名字就叫“一無所有”。實際上,崔健曾經客串過姜文內心深處非常憐惜的作品《太陽照常升起》,被下放的老唐突然重返北京尋找發小崔健,對方用站前指揮圖幫鐵磁兒分析了老婆可能的“奸情”。
郎朗父子在豐臺認了一個來自河南的二叔(雷佳音 飾),他剃了一個夸張的坦克頭,小時候在少林寺學過功夫。用夸張或反差的造型省去更多鏡頭、臺詞去交代人物的性格是姜文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就好像不虛與委蛇,第一時間就把底牌甩出去。
在片中,雷佳音的坦克頭、王傳君的掛面黑長直加上葛優愛因斯坦的白卷發,都很有笑果。這是他之前作品里慣用的,《讓子彈飛》里的武狀元、《一步之遙》里的女校長洪晃、《邪不壓正》神似朱元璋側臉的廖凡等等,這一次郎朗學琴路上,老師多恩人多,所以就更加集中了。
(圖/《你行!你上》)
新片有幾秒容易被放過的BGM,是小賣部老板嘴里哼哼的,是劉歡演唱的《北京人在紐約》主題曲《千萬次的問》。這一次,姜文飾演的郎國任是有一些像鄭曉龍執導的老劇中的人物王起明,這個感覺就像這個前北京交響樂團大提琴手在沈陽重生,拉起了二胡,培養個好兒子學鋼琴終于揚眉吐氣再赴美利堅,贏了。
片中,父子倆到了費城,郎朗懟父親不會有錢包下卡內基音樂廳給自己演出。在《北京人在紐約》中,織毛衣賺了錢的王起明終于有錢包下音樂廳,請白人樂團給自己大提琴伴奏。從有錢包到沒錢包,從用白人游戲規則打腫臉充胖子到真正的自尊靠重訂規則,華人在大洋彼岸的心靈歷程實為上升。在劇末有一集,王起明意識到自己可能破產,妻離女散,他開車通往曼哈頓的跨海大橋上,汽車卡帶放著紅色民歌《洗衣歌》,他唱得悲從中來。
當郎朗與鋼琴被起吊車從豐臺小區的樓上放下來時,他為全部鄰居演奏了兩首我們自己的樂曲,《瀏陽河》及《黃河大合唱》,群情激昂。出國不是為了尋求認可甚至救贖,出國就是為了贏,“沈陽人在費城”是2025年的新樂章。
姜文的電影,“爹味”太重?
在對姜文所有的評價中,有一條我不太同意,就是“爹味”太重,背后隱藏的邏輯是男性視角過于明顯。但其實在他的電影里,并不鮮有對女性角色的展現。寧靜飾演的米蘭承擔著啟發角色心智、表達導演主題的重任;他的妻子、合作者、演員周韻在《太陽照常升起》扮演“瘋媽”,在《一步之遙》中是想做電影導演的武六,那幾乎都是姜文的“代言人”。
在《你行!你上!》中有兩個女性角色,馬麗飾演的郎朗母親,辛芷蕾飾演的豐臺某小學班主任,她們身上都有明顯的“姜文制造”烙印。先說后者,林老師美麗大方,她愛穿紅色襯衫裙,有一場匯報演出的戲,郎國任將DV的鏡頭對準了對方。而這一場戲呼應了《太陽照常升起》中陳沖扮演的大學校醫,姜文坦蕩地將鏡頭也對準了角色的白色襯衫裙。
馬麗飾演的母親,也是姜文心中理想女性的一類。片中,郎朗在日本決賽演奏肖邦樂曲時,沒有經過排練,李屏賓客串的大師建議他直接上,并且將對暗戀對象的思念憋到指尖發泄出來,相信不少觀眾會順拐猜郎朗的暗戀對象會不會是林老師,但實際上畫面里出現的卻是身穿紅裙子的郎朗媽媽。郎朗在美國難過,哭的時候都會想起她,他問父親那你會不會哭,哭的時候會不會也是想自己的妻子。結果臺詞給的答案是,“我想我的媽媽”。
(圖/《你行!你上》)
在短視頻平臺上,至今都能看到這樣的內容。無論是竇文濤的《圓桌派》還是許知遠的《十三邀》,姜文講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母親——一個小時候愛打他,對弟弟姜武更加包容,晚年無論如何都很難討好、被取悅的母親,哪怕是給她買了房,“怎么都高興不起來”,但從姜文念叨的頻率和講述又能深刻地感受到母子情分的深刻。
回到他的第一部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的父親常年穿著軍裝,不著家,斯琴高娃扮演的母親忙著家里家外,焦慮煩躁,這些都可以看成是姜文真實的童年、少年記憶。
(圖/《陽光燦爛的日子》)
在新片片尾,姜文把開頭產房外三句重復的臺詞“我兒子是鋼琴家”又說了一遍,這一次是“我兒子性格隨他媽”。
開頭說是交代劇情,是郎父說的,結尾是他說的,對自己母親說的。
如果一定要我選,我最喜歡的部分在這里,三句最簡單的臺詞不但沒有爹味,甚至充滿了對女性的某種觀照。
看到這里,我聯想到《太陽照常升起》里的一個片段:
一條通往未來的鐵軌上,襁褓中的嬰兒嗷嗷待哺。
“瘋媽”呼喚著:
“阿廖沙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
鐵軌斑駁,時代滾滾向前。
沒什么可畏懼的。因為我們知道,有媽媽在。
作者 | 錢德勒編輯 | L運營 | 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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