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義院士

科學家故事集

在人生百歲之際，這位集大成于一身的中國血液學領域泰斗卻認為自己一生只完成了一件事:對病人負責。他就是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終身教授王振義。他用獨創的“誘導分化療法”將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的死亡率從90%降至5%，更以“讓病人吃得起救命藥”的醫者仁心，毅然放棄專利申請。

當聽聞自己榮獲“共和國勛章”時，為何這位造就了“一門四院士”的醫學教育家卻笑著說:“我只不過看了一個病而已，怎么好意思呢？”或許我們可以從王振義院士為共和國醫學事業奮力開拓、為救治患者無私奉獻、為獎掖后學甘當人梯的漫長人生軌跡中找到答案。

PART.01

·三重底色繪人生·

王振義的幼年和青少年時代是在國人遭受列強欺凌和抗日戰爭中度過的，幼小的心靈已深深感受到“只有奮發讀書，有了技術才能救國”。還算殷實的家境支撐他完成從上海法租界的薩坡賽小學（現盧灣區第一中心小學）到震旦大學附屬中學的系統教育。1942年，他考入震旦大學醫學院時，受家庭熏陶與職業理想驅動，選擇了這條救死扶傷之路。

褪色的畢業照里，青年王振義的目光清澈如炬。父母“做正直之人，懷一技之長”的庭訓，與震旦校園里的宗教倫理教育形成奇妙共振。當新中國的朝陽染紅黃浦江時，這位青年醫生的世界觀已悄然完成三重蛻變：孔孟之道的仁厚、宗教思想的悲憫和社會主義的奉獻精神，在他心中交融成獨特的精神譜系。

震旦醫學院1948屆畢業生攝影（第三排左三為王振義）

1948年，王振義以震旦大學醫學院最優等成績獲得醫學博士學位，留校任廣慈醫院（現瑞金醫院）住院醫師。1953年，他加入第二批抗美援朝醫療隊，在東北后方醫院成功糾正60余例腦型肺吸蟲病誤診，榮立二等功。

王振義（后排右一）和抗美援朝上海醫療隊隊友合影

1959年，他以中醫班第一名成績兼任中醫科主任，系統研習《黃帝內經》等典籍。1963年轉任醫學法語班教學，1964年率隊赴嘉定農村創辦半農半讀醫專。特殊歷史時期，他白天在田間教赤腳醫生，夜晚在油燈下編寫《農村常見疾病防治手冊》。

1978年執掌病理生理教研組時，他力主“基礎醫學必須與臨床實踐聯姻”，每周雷打不動回血液科查房。1984年，他出任第二醫科大學校長期間，推動建立了中法聯合醫學院，選派青年教師赴歐美深造。1987年，他牽頭成立上海血液學研究所，奠定了中國白血病研究的國際地位。

王振義（前排左二）帶領學生在查房

PART.02

·凝血長河中的破冰者·

1952年，上海第二醫學院成立，口腔系設在廣慈醫院，不少口腔病患者小手術后有原因不明的出血不止現象，且一般止血療法均無效。1953年的廣慈醫院，年輕的王振義面對術后出血不止的患者，在沒有硅膠管的困境中，用石蠟替代完成了國內首例凝血活酶生成試驗。

這項突破不僅破解了60余例不明出血的謎團，更開創了中國血友病分型診斷的先河。在那個“一管難求”的年代，他用實驗室的智慧叩開了血栓與止血研究的大門。

1956年，當王振義與妻子上海兒童醫院血液科的謝競雄教授合譯《出血性疾病》時，或許未曾想到這本書會成為該領域發展的一顆“火種”。當他在1979年與張天仁教授團隊提純因子Ⅷ相關抗原時，國內實驗室的條件還停留在“玻璃吸管+石蠟油封”的原始階段。正是這種攻堅克難的精神，讓中國血友病因子檢測技術從無到有，為后續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石。

血栓與止血領域的臨床與科研是王振義從醫生涯的主旋律之一，先后發表論文和綜述320余篇，第一作者42篇,其中120篇是有關血栓與止血的論文。在他主編的5部專著和參編的19本參考書中，近2/3是與血栓與止血有關的。

深耕血栓研究領域，王振義團隊的創新從未止步。1986年，他指導第一位博士研究生趙基從中藥蒲黃中提純了四種有效成分。用現代醫學手段揭示傳統藥材的抗凝機制，這種中西醫結合的探索至今仍具啟示意義。1997年，他與沈志祥合寫了《巨核細胞與血小板在免疫性血小板減少性紫癜中的變化》，成為中國學者第一次被邀在國際權威刊物上撰寫有關血液學的論文。自此，中國血栓研究已從跟隨者蛻變為引領者。

PART.03

·逆轉血癌的執牛耳者·

早在1959年，王振義受命負責白血病的病房工作，力求在短期內攻克這一頑疾。眼見短短的半年內，有數十例急性白血病患者不治而逝。除了痛心疾首，他更理智地意識到光有熱情而沒有過硬的本領是挽救不了病人的。攻克白血病，成了他的一個執念！

此后，王振義被調離了廣慈醫院，直至1978年才重返臨床。他敏銳地捕捉到國際研究的新動向，從文獻上獲悉1971年英國的Friend報道，小鼠紅白血病細胞能被二甲基亞砜誘導分化；1980年美國的Breitman等報道，維A酸可逆轉人類白血病細胞。

這些研究進展如星火般點燃了王振義“讓癌細胞改邪歸正”的大膽設想。在當時化療主導的醫學界，他選擇誘導分化療法無異于“逆流而行”。王振義帶領團隊用近十年時間完成了關鍵突破：1980年發現全反式維A酸（ATRA）對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ˋPL）細胞的分化作用，1986年在國際上首次報道ATRA治療APL的臨床成功。當法國團隊用13順維A酸取得63.6%緩解率時，王振義的“上海方案”已將完全緩解率提升至84%。這種“讓癌細胞成熟”的革命性療法，徹底改寫了APL的治療史。

更值得稱道的是王振義的開放胸襟。他主動向全球推廣ATRA療法，毫無保留地提供關鍵藥物。當法國Fenanx團隊用“上海方案”將緩解率提升至91%時，他欣慰地說：“醫學成果本就屬于全人類。”這種格局讓APL從不治之癥變為可治愈癌癥，全球超30萬患者重獲新生。

PART.04

·三學貫通的擺渡人·

在王振義的行醫生涯中，始終奔涌著三條不息的河流：基礎醫學的深厚底蘊、臨床實踐的鮮活脈動與中西醫結合的智慧交融。這位跨越多個學科的“學術擺渡人”，在病理生理實驗室與中醫診室之間架起橋梁，在古籍經典與基因圖譜之間搭建階梯，用畢生詮釋著“醫學無界，唯學是岸”的真理。

王振義始終以“海綿式學習”擁抱新知。在中醫科抄寫《本草綱目》時，他發現“活血化瘀”理論與現代凝血機制的暗合；在病理生理教研組繪制基因圖譜時，他又將“君臣佐使”的配伍智慧融入科研設計。這種“三位一體”的治學方式，讓他在APL治療領域實現了從“細胞分化”到“基因調控”的跨越。

王振義（前排右）與時任瑞金醫院血液科主任陳淑容（前排左）及陳竺（后排左四）、陳賽娟（后排左一）合影

“醫學研究宛如拼圖，唯有將不同學科的碎片拼接完整，方能洞悉生命的全貌。”王振義如是說。他所培養的“一門三院士”團隊，正是這種跨學科思維的最佳詮釋。當陳賽娟院士運用組學技術解析中藥復方時，我們不僅見證了科技的進步，更目睹了“三學貫通”理念的薪火相傳。

在王振義的人生字典里，“甘當人梯”四個字分量極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面對科研與行政的雙重壓力，他毅然將培養研究生視為“生命工程”。34名碩士、21名博士的輝煌成績背后，是他用生命年輪刻下的育才密碼——每周四雷打不動的“開卷考試”，每份論文逐字逐句地精心批改，甚至連實驗室的廢液缸都貼有“廢液處理流程”的手寫貼士。

1987年，上海血液學研究所成立時，僅有5萬元經費、租借的教室，連像樣的儀器都沒有，但在王振義眼中，這卻是“種子實驗室”。他帶領團隊用維A酸治療APL的突破性成果敲開國際大門。當陳竺院士夫婦從法國載譽歸來，這位伯樂果斷將研究所的舵盤交到年輕人手中。這種“功成不必在我”的胸襟，使得上海血研所迅速崛起為國際血液病研究的重鎮。

1996年讓賢陳竺的決定，至今仍被學界傳為佳話。在交接儀式上，他指著新落成的科研大樓說：“這棟樓不是我的豐碑，而是你們起飛的跑道?！比缃?，從這里走出的創新團隊正如他所期許的那樣——在國際期刊寫下中國名字，在諾貝爾獎論壇發出中國聲音。當陳賽娟院士用組學技術解析中藥復方時，我們不僅看到了醫學科技的進步，更感受到一位醫學園丁“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育人情懷。

正如王振義所信仰的人生本質：“胸膺填壯志，榮華視流水?！边@位始終站在領獎臺背后的導師，用畢生踐行著“最好的科研成果，是培養出超越自己的學生”的信念，以生命為燭火，照亮了血液病患者的重生之路，更在科學界樹立起了“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精神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