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網絡
01
2019年,深冬,暖氣烘得人昏昏欲睡,我窩在沙發里,手機屏幕上是灰掉的“Defeat”。
微信消息提示音突兀地炸響,凌晨三點。
點開,是方瑩:“又輸了。青銅局,怎么比人生還難?這次,真撐不下去了。”
指尖冰涼,心臟像被那行字狠狠攥了一下。
窗外是南方城市沉沉的夜,路燈的光暈模糊在寒氣里,像她心里那些結了冰的疤。
02
高中那會兒,方瑩是我們班有名的“倔青銅”。不是打游戲,是談戀愛。
高中三年,她談了三段戀愛,每次都像撲火的飛蛾,燒得轟轟烈烈,然后被教導主任王圖釘拎著滅火器,精準“拆塔”。
王圖釘,人如其名,因為頭頂微禿、執紀如鐵,得了一個諧音梗綽號。
他的眼神像裝了紅外掃描儀,能從粉筆灰彌漫的走廊里,嗅出一絲洗發水味的不尋常,精準定位早戀苗頭。
方瑩的幾段“青銅之戀”,全折在他手里。
最后一次被拆散,方瑩紅著眼圈,把男生偷偷塞的、寫著“等畢業”的紙條撕得粉碎,雪花一樣揚進垃圾桶,聲音帶著哭腔:“陳燃,你說,青銅是不是就不配贏啊?”
我搜腸刮肚想找句安慰,她卻猛地抬頭,扎得利落的馬尾辮甩出一道倔強的弧線:“我不服!下次,我要找個他夠不著的!”
03
2014年底,高三上學期,冷得呵氣成霜。
一個復旦的學長,穿著熨帖的白襯衫,外面套著件質感很好的灰色羊毛開衫,像一棵誤入鄉野的雪松,來我們班上宣講。
他站在講臺上,嘴里吐出的不是枯燥的公式,是光。是黃浦江畔帶著水汽的風,是梧桐掩映下咖啡館的氤氳,是圖書館徹夜不熄的燈影……把臺下這群被模擬考榨干了靈氣的“高三狗”眼睛都點亮了。
學長講完,掌聲禮貌而稀疏。但方瑩的巴掌拍得最響,手心通紅,眼神像淬了火的星星。
散場時,她像頭初生的小鹿,不管不顧地擠過人群,沖到講臺邊,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學長……能……能留個聯系方式嗎?我……我一定考去上海!一定!”
學長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臉頰微紅、眼睛亮得驚人的女孩,溫和地笑了,隨手從筆記本上撕下一角,寫下一串數字遞給她:“加油,我在復旦等你。”
那一刻,窗外慘淡的冬日陽光,仿佛都聚攏在他遞出紙條的指尖。
那張小小的紙片,被她用透明膠帶里三層外三層地封好,虔誠地貼在臺燈底座,像供奉著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臺燈昏黃的光,夜夜映著她刷題到凌晨的側影,也映照著她眼底熊熊燃燒的火焰。
她得意地對我說:“陳燃,看見沒?這次是王者局!王圖釘,他夠不著!”
04
后來?后來方瑩真把自己熬脫了一層皮,像一顆倔強的種子頂開了壓頂的巨石。
2015年高考,她拼盡全力,擠進了上海一所還不錯的大學。雖然不是復旦,但地鐵能到,四通八達,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那個光暈里的承諾。
再后來,某個秋夜,她興奮的聲音幾乎要炸穿我的手機聽筒:“陳燃!成了!我和學長!黃浦江邊的風,吹著真他媽爽!”
聲音雀躍,帶著一種攻城略地后的酣暢,像游戲里終于推倒了對方水晶。
我以為,這塊在情場峽谷里屢敗屢戰的倔強青銅,終于歷盡艱辛,熬成了王者。
直到某個寒冬深夜,手機屏幕在死寂的黑暗中驟然亮起,她的消息像帶著冰碴子,字字戳心:“上海真大,大到能同時裝下三個人。我算什么?他帶妹上分的工具人?還是新手村的免費陪練?”
后面跟著一串碎裂的心形表情,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買了最快的高鐵票沖向上海。外灘依舊燈火輝煌,璀璨得像個不真實的夢,映著她腫得像熟透桃子的眼睛。
她指著那些直插云霄、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樓,聲音嘶啞得厲害:“陳燃,你看那光,多亮,多熱鬧。可我怎么覺得……骨頭縫里都透著冷?像掉進了深坑,四面都是滑不溜手的墻,怎么爬……都爬不上去了。”
看著她被那虛幻的“王者光環”灼傷得如此徹底,我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也許她拼盡全力想擠進的“王者局”,本身就是一個易碎的幻象。
她開始不對勁,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課不去上,宿舍的床簾永遠拉著,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能發呆一整天,食物在她嘴里味同嚼蠟。
醫生冰冷的診斷落下:重度抑郁。
再后來,2017年初,春寒料峭時,她辦了退學,手續快得驚人,比當初分手更利落決絕。
火車“哐當哐當”載著她和寥寥幾箱行李,逃離了這座曾承載她所有熾熱夢想的城市,像敗軍撤離最后的堡壘。
她縮在靠窗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著飛速倒退的風景,喃喃自語,又像在問我:“陳燃,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完了?”
05
回家的日子,成了漫長而無望的守高地。方瑩的微信消息,常在凌晨三四點彈出,簡短,卻重若千鈞:
“撐不下去了。”
“外面好黑,沒有盡頭。”
“青銅是不是……天生就該待在坑底?”
每一次提示音響起,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射入我的胸腔。
我只能笨拙地敲著屏幕,發送那些蒼白無力的“我在”、“天快亮了”、“你是最硬的青銅,一定能翻盤”,像在峽谷里對著瀕死的隊友瘋狂點擊“穩住,我們能贏”,卻給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治療。
她像一塊被遺棄在陰暗水底、長滿銅綠的青銅,拒絕所有試圖打撈的光線。我們都在害怕,怕她某一天,真的徹底“掉線”。
再后來,她的消息漸漸少了。朋友圈沉寂許久后,偶爾會更新一張模糊的風景照,可能是小區樓下新開的小花,或者是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考研英語詞匯紅寶書》。
沉默,是她積蓄力量、重新上路的號角。
06
時間滑到2020年。
某個同樣寒冷的深夜,我習慣性刷著手機,指尖突然頓住。
方瑩的朋友圈,久違地更新了。
沒有文字,只有一張截圖,研究生錄取通知。
我的眼眶毫無預兆地發熱。這塊倔強的青銅,硬是用血肉之軀,一寸寸,從深淵般的坑底,把自己刨了出來。
07
2022年秋,我出差去方瑩的城市,隔著玻璃,見到正在做實驗的她。
她穿著白大褂,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散落額前。正低頭專注地操作一臺儀器,側臉線條沉靜而柔和。
午后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傾瀉而下,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潤的金邊。
她抬頭看見我,笑了,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兒,里面盛著的不再是燃燒的火焰或死寂的冰,而是一種安穩的、落地生根的光。
她朝我走來,拉著身旁同樣穿著白大褂、戴著黑框眼鏡的清秀男生,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蜜:“介紹一下,同課題組的戰友,你可以叫他小劉。”
方瑩介紹完我,小劉有些靦腆地推了推眼鏡,轉身去沖了一杯咖啡:“陳哥,喝咖啡。”
小劉很快被其他人叫去處理數據,方瑩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和我聊了起來:
“陳燃,你知道嗎?他第一次主動找我說話,就是凌晨三點,在線上問我‘數據卡住了?要不要幫你看看這篇文獻?’。”
她頓了頓,眼神望向窗外明凈的秋空,“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凌晨三四點的消息,原來也可以是救命的繩索。”
“以前總以為攀上高峰才算贏,”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現在才懂,能穩穩站在自己選的地上,和值得的人并肩作戰,才是真正的上分。”
08
走出充滿儀器低鳴和試劑氣味的實驗樓,傍晚的風帶著南方城市特有的、微涼的暖意。
方瑩追出來,遞給我一個小巧的紙袋:“喏,送你。”
里面是一個精致的青銅書簽。
我摩挲著書簽上冰涼的紋路,凹凸的線條仿佛要刻進指腹。抬頭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澈明亮、步伐堅定的姑娘,時光在她身上完成了奇妙的流轉。
我忽然想起,高中教導處窗外那棵總被王圖釘怒吼聲震得發抖的老槐樹,上海外灘寒夜里她眼中熄滅的星辰,無數個凌晨三點手機屏幕幽光照亮我驚恐的臉龐時,胸腔里那顆被無形之手死死攥緊的心臟。
那些被粗暴拆散的慌亂無措,被無情背叛的刺骨寒冷,被無邊絕望拖入深淵的窒息感……它們并未消失無蹤。
只是,它們不再是她生命的全部底色,而是像古老青銅器上那些斑駁的、深淺不一的綠銹與劃痕,成了她生命肌理中沉默的勛章,訴說著穿越烈焰的故事。
09
還有一個細節,小劉遞給我咖啡的時候,遞給方瑩的是一杯溫水。
他大概早已發現,她的胃,早已經不起咖啡的刺激。
我胸腔里那塊懸了多年的石頭,轟然落地,又被一種更宏大、更溫潤的力量托起。
我忽然徹底明白了。
方瑩并非爬出了深淵,她是把整個坑,連帶著泥濘、碎掉的心、絕望的呼喊,一股腦兒,投進了生活的熔爐。
烈焰焚身,有人成灰,有人成鐵。而她這塊倔骨頭,在重錘下塑形,在淚水中淬火,在冷寂里定音。
對世界絕望,輕而易舉。在坑底躺平,任泥水沒過口鼻,最是輕松。
而她選了一條舉步維艱的路:在絕望的泥里,在焚心的火中,鍛自己靈魂的光。
從此,再大的坑,不過淬火的池。再深的夜,她認得清自己身上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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