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 | 南風窗
作者 | 凌川兒
清晨5點半,天空還是一片漆黑。
正值一月隆冬時節,位于河南省商丘市東部的虞城縣,此時氣溫只有零下3攝氏度。鄉村教師盧文建呵著寒氣,摸索著到達教室,帶領學生們開始早讀。
盧文建所在的虞城縣站集鎮第三初級中學,地處鎮東近4公里的林閣村。
在過去28年多里,他幾乎每天都是這個點踏進校門,又是在晚上9點之后才離開學校——在寒暑假期也能在學校看見他的身影。
除了正常的教學工作外,他在學校還有一項特殊的日常任務:聽學生讀書。按盧文建的話,“這是我從教以來最有幸福感的事。”
盧文建的教育生涯始于1992年。那一年,他從商丘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畢業,就一心想回到農村教初中的孩子。
出身在虞城縣當地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盧文建稱,自己一直有著鄉村教師情結,植根埋藏在內心深處,“要給孩子們帶來無窮的知識與快樂”。
▲在教室里的盧文建
為此,他放棄了進城工作的機會,又拒絕了高中學校的調令和挽留,走上農村初中的三尺講臺,終于成為一名自己仰慕已久的鄉村歷史教師。
命運的惡意玩笑在兩年后降臨。
1994年10月初的一天,正在上課的盧文建突然感到兩眼一片模糊。
進而幾天后,他的雙眼開始酸痛,看太陽時,明亮刺眼的太陽竟然成了一個紅彤彤的火球。他的視力急劇下降,甚至看不清伸出的手指。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診斷為視網膜脫落。
盡管接受了手術治療,盧文建的病癥卻在一個月后不幸復發,從此,他的右眼完全失明,左眼也僅剩0.01的視力。
盧文建再也看不清課本上的字了,這仿佛宣判了他教學生涯的提前終結,躺在床上的他感到絕望。
學校領導在探望時,勸他病休,說工資不少他的;父母也讓他安心養病,安慰說道以后會一直照顧、伺候他下去。
那時候,剛走上教壇兩年的盧文建,還正在帶自己的第三屆學生。學生們原本就非常喜歡上他的課,每每在下課鈴聲打響之后都不讓其離去,喊著“再講一會!再講一會!”
▲盧文建和他的學生
出了事后,學生們來到家里看望病榻上的盧文建,又讓他絕望的心活絡了起來。
“有備而來”的同學們,拿出盧文建在課堂上講過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貝多芬做例子,反過來開導勸解他繼續教學。面對孩子們“還想讓您教”的懇求,他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天天和學生們在一起!”
盧文建不甘心就此放棄教學工作,更不愿意做國家、社會的累贅。
“學生相信我、需要我、想念我,堅定了自己繼續教書的決心。為了學生,我決不能放棄。”
學生們非常期待,他對自己重返教壇也充滿信心,但和以往相比,自己的視力幾乎為零,該如何在教學工作中適應這樣的落差,并作出調整呢?
看不見教科書上的文字,也不能撰寫教案,在開始時,盧文建憑記憶授課,憑著感覺在課上板書。
▲盧文建憑感覺在黑板上奮筆疾書
為了進一步充實自己、提高授課質量,他探索出了一種專屬于自己的教學方法“借眼授課”。
盧文建請妻子、兒子和學生們為其朗讀課文和教輔、參考書上的內容,牢記下來后,他再在腦海中把知識點分門別類歸納整理,默念形成一套完整的教案。
學生讀了一遍兩遍,自己記不全,他怕這個學生厭煩,會讓其他同學接著再讀。
就這樣,盧文建在備課時,一篇課文至少要請他人助讀十遍,直到他將教學內容組織到最完善為止,經常備一節課要花上幾天的時間:“從設計問題、布置作業到開展活動,還得熟悉自己設計的各項教學環節,反復演練,一直到自己能從容上臺。”
▲學生幫盧文建讀書備課
盧文建說,這么多年來,每天聆聽同學們助讀不會少于3小時,周末、節假日也不例外,這是他一天當中倍感幸福快樂的一段時光,更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個亮點。
更讓他感動的是,同學們沒有把為他助讀當成負擔,卻同樣看成是一種幸福的體現。
“盧老師,我就是您的眼睛。”這么多年來,盧文建提到助讀依舊感動不已,無論是暴雨如注還是狂風大作,為他讀書,同學們總是每叫必到,甘之若飴。他在學校請同學為自己助讀時,有不少次被學生們圍著扯著衣角,爭搶著這樣的“任務”,最后要以抽簽的方式來決定人選。
盧文建的勵志事跡被全校師生們看在眼里,他教誨給予了學生面對困難的信心和勇氣,學生們通過助讀反哺報答,相互之間形成了濃濃的師生情,成為了28年來他堅守在三尺講臺之上、奉獻出高質量精彩課程的動力源泉。
▲和學生一起用餐
可是對于近乎完全失明的盧文建,授課需要面對的困難依然客觀存在。
他說,講課的時候,和同學們的距離不能太遠,要充分調動自己的耳朵,傾聽學生們在課上的笑聲、掌聲,還有回答提問時的語氣,通過聲音的互動來感受課堂氣氛。
從下決心重返教壇時,他就意識到,自己看不到學生,管理不到課堂,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課堂藝術上下功夫,盡可能地利用授課內容和各種靈活的方式,讓學生愉快、主動地在課堂上被吸引。
作為一位教師,在課堂上授課時,對于班上學生們的反饋和表現,是時刻需要關注的事情。
孩子們求知的眼神和恍然大悟的表情,更是老師得到職業尊嚴感和心理滿足最為實在的具體化表現。
盧文建不能像其他老師那樣,及時把控課堂,也沒辦法從孩子們的眼睛里獲取到成就感,但他有自己的獨門武器——上課時隨身攜帶的一副撲克牌和月牙快板。
▲盧文建獨創了快板教學法和撲克牌點名回答問題的方式,圖為他的教具
如何在看不清學生面孔的課堂上,做到公正提問,且要富有趣味,足以吸引每個同學的注意力?盧文建絞盡腦汁,先后嘗試過二十幾種提問學生的方法,有想過用紙片寫名字,也試過讓同學相互點名提問,摸索了足有兩三年,研究出來的撲克牌提問法,效果最好。
需要提問學生時,他任意先后抽出兩張撲克牌展示給班內同學,先抽出的牌上的數字是學生座位的豎排號,后抽出的則是橫排號,交叉座位號對應的同學就是提問的對象。
除了發明相對機動靈活的提問方式外,盧文建為了最大程度激發學生們的學習興趣,更是煞費苦心。在課余時間,視力困難的盧文建做不了什么家務,也沒心思搞其他副業,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心里琢磨快板創作。
在備課時,他就經常將一些歷史知識點或課堂總結編成順口溜或快板書詞,經過練習熟練后,在課堂上以打快板的形式表演給學生們,以讓后者將這些歷史知識點牢記于心的同時,也使課堂氛圍得到活躍,進一步激發同學們的學習熱情。
“三蘇歐曾王,外加韓柳唐。”朗朗上口的一句押韻順口溜,多讀幾遍就能將唐宋八大家巧妙地記下來了。
▲用撲克牌點名的盧文建
盧文建正是最大化利用了自己的每一刻閑暇時間,投入到這些快板書詞的創作中,將對學生的愛結成知識果實。
在盧文建為初三學生寫的一份名為“送別”的畢業禮物快板詞中,全文近千字,句句合乎節拍,創作上所花的心思可想而知。
更不用說,盧文建還將這篇近千字的快板書詞反復排練演說后,在畢業典禮上唱出,他對學生的舐犢之情可見一斑。
▲為學生辦頒獎典禮
為了更好地豐富教學實踐,盧文建在視力嚴重受損后,還多次自費到各處歷史遺跡進行參觀學習,牢記自己實地考察的親身感受,在課堂上細致地講解給學生。
在龍門石窟現場,借助著旁人的描述,盧文建用手仔細觸摸感受著石碑的形狀,聽著同行的妻子和兒子,將石碑上的碑文讀了一遍又一遍,再回到課堂上,和學生們細細講述,“歷史非常注重實地考察,只要我能做到,身體力行就要去做。”
不服輸的盧文建在創新教學方式取得奇效,在課后還堅持家訪。
在妻子的帶領下,他去了不少學生家里不止一次,就連家長都從震驚到感激,對他的到來習以為常,“在這一帶經常走動,大家都認識我了。家訪體現對孩子的重視,只要是對學生的成長有利,我都要去做。”
▲盧文建和妻子
一個盧文建曾經教過的初三學生,因為中考沒考好,上不了縣城免除學費的公立高中。
聽到這位學生準備南下打工的消息,盧文建在家人的牽引下,心急如焚趕到他家里,成功說服學生家長讓孩子復讀。
學生第二年考上縣高中,再三年后考上武漢大學,命運就此發生轉折。
還有一位女同學,盡管求學意愿強烈,卻因家境過于貧寒,且母親多病,家里人不讓她上高中。
盧文建把女生叫到自己家里,不顧自己還要養育兩個孩子和贍養長輩的沉重負擔,咬咬牙拿出僅剩的一千塊錢,給這個女生交了高中學費。
女生不肯收,盧文建就和她約定,等她以后長大獨立了,再還這筆錢不遲,以此寬慰其好好念書。
從教28年多來,盧文建帶出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散布在全國各地,其中許多至今還和他保持著電話和書信的往來聯系。
▲課間和學生們在一起
在來信里,有的學生會向他請教,問自己遇到的困惑該如何處理;也有更多的學生向他報喜,講述自己的近況來感謝老師,但幾乎每一封來信里都說道,永遠不會忘記他努力拼搏的樣子。
盧文建的事跡感動了很多人,包括和商丘相隔700多公里外的杭州——他獲得了2020年“馬云鄉村教師獎”的提名。
▲河南省慶祝第35個教師節表彰大會,左一為盧文建
在盧文建看來,這一切與他的樂觀、奉獻、執著的個人性格特質有很大關系,但最根本的還是他對學生和教育事業的愛。
“我愛教育,喜歡學生。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只要學生不嫌棄,我要把我所有的精力和時間奉獻給學生。”盧文建說,盡管已經年過半百,他的教育生涯還有第29年,第30年,直到他在講臺上站不動為止。
*本文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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