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不談藝術,只想談談會做生意的藝術家。
四川人一度顯得不善做生意。茶馬時代,壟斷四川邊茶的是陜西商人,甚至在他們無暇分身的空間里,也很難看到川商——往西域和俄羅斯賣茶的是晉商;同樣,當陜西人被逐出淮揚海鹽產業,他們轉而入川開發井鹽,“川省各廠井灶,秦人十居七八,蜀人十居二三”。川人可能自己都忘了,他們的老鄉鄧通,在漢字文化圈里約等于最早的“首富”、“財神”。
我們從來不曾從這些角度看待張大千——商業的眼光、本利規模、進退時機、名利考量和發展規劃,但如果看過,這位內江人當得起這四個字:
川商第一。
算計與特質
商業就是數學。
從數學到商業,沒有隔閡。
世界上最出色的資金管理者并不是沃倫·巴菲特,也不是喬治·索羅斯或比爾·格羅斯。
而是一個你從未聽說過的人,除非你也是一位數學家:詹姆斯·西蒙斯 (James Simons)。西蒙斯與華裔數學家陳省身,曾共同奠定了陳–西蒙斯三維幾何定律 (Chern-Simons 3-form)。
1988年,西蒙斯與詹姆斯·埃克斯 (James Ax)創立了文藝復興投資基金。埃克斯在1967年獲得柯爾獎,西蒙斯在1976年獲得維布倫獎 (這兩個獎項都是數學領域的著名獎項),因此,兩位James成立了大獎章基金 (Medallion Fund)。在隨后的10年時間里,該基金的投資收益率高達2478.6%,其他基金難以望其項背。(在基金的現狀之下,如對此段不適請盡快退出本條微信,適當休息)
但從藝術到商業是有隔閡的。你們聽過名字的很多藝術家,都過得很平凡甚至貧寒:梵高,吳冠中,甚至常玉。他們的畫作天價,但對本人的生活影響不大。
性格?時運?其他?確實無法精確解釋——王小波當年勸他外甥時說,痛苦不是藝術的源泉,別人的痛苦可以是你藝術的源泉,但你就不要去親身體驗了。
大多數的藝術家,就像這個想從清華退學的外甥(注:即是水木年華樂隊的姚勇),腦袋里沒有世事繁雜,只有自己的搖滾旋律。
很明顯,張大千不是——他具備一般畫家沒有的“數學”頭腦,人情練達。
▌1978年,張大千畫給廚師徐敏琦的《利市三倍》。利市哦。
有時候他片言只語,超過脫口秀水準——抗戰勝利后返川的宴會上,他拉住梅蘭芳敬酒,“梅先生你是君子,我是小人,我先敬一杯。”滿堂不解。
喝完他說,“你唱戲動口,我畫畫動手”,滿堂哄笑。
成功的商人,往往具備這樣的特質。
張學良打水漂的一萬多塊
他出生優越,幾可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張大千手書菜單之雞翅鳥參篇
1899年5月10日,張大千出生于四川內江一個殷實家庭。
這位差點是20世紀“00”后的年輕人,在十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1917年,張大千遠赴日本京都學習染織,當時,其二哥張善孖也在日本。
1919年張大千完成學業,由日本返滬,拜上海名書法家曾熙、李瑞清為師。在上海寧波同鄉會館,張大千舉辦了首次個人畫展,百幅作品售罄,一鳴驚人,自此以賣畫為生。
畫家不能喝風屙煙。賣畫,也就是在做藝術的同時,衡量利潤,做商人。
張大千有個口頭禪:血戰古人。
不是和古人打麻將。意思是但凡有名畫真跡,他都重金收藏,然后自己反復臨摹——因為家底殷實,一般畫家絕無這樣的基礎條件。從石濤、八大山人、唐伯虎……他一路畫了下來,仿作幾可亂真。張曾用石濤臨摹之作,換了黃賓虹的石濤真跡。張學良曾回憶自己新買一張石濤畫作,張大千看了,當即指為贗品。
“我一萬多塊買的,你怎么說是假的就是假的……他說,我畫的嘛。”少帥說。
高手寂寞。但如果他的成就于40歲左右固定,頂多是一個傳統名畫家,一個傳統的臨摹、算計、買賣人,絕不會有后來非同尋常的地位。
▌1938年作,東坡行吟圖。可以看出仍處于傳統“文人畫”畫圈。
張大千自己也明白,號稱有數千年歷史的中國畫,唐代之后的絕大多數高手畫作已經不存——把宋元明清臨摹得再多,再好,與同時代的畫家也無法拉開距離。尤其是中國畫從宋代之后,走向了“只求神似 不求形似”的文人畫,更讓其局促狹窄。
李丁隴的敦煌畫作,刺激張大千產生質變,投入到他此生最大的一筆“生意”——比張學良說的“一萬多塊”,多很多。
78輛驢車的敦煌苦旅
1938年9月,畫家李丁隴去敦煌面壁九個月。第二年他帶著畫作,在北京和上海舉辦畫展。
這是原模原樣的敦煌壁畫臨作,第一次在大陸開展。
張大千看后,森森震驚。
上世紀初,敦煌莫高窟被發現,從十六國到元代連續一千多年的壁畫、彩塑震驚了全世界。在這座被遺忘的藝術寶窟里,敦煌無名藝術家留下的色彩新鮮、構圖大膽的壁畫,涵蓋了中國繪畫技法與風格的千年流變,彌補了兩漢之后到兩宋之前中國繪畫史的巨大空白。掩埋流沙的無數美術杰作,證明在文藝復興之前1000年,中國人已經走到如此昌明精深的境界。
從“李丁隴切口”,張大千預感到了敦煌的浩蕩。
張去敦煌的緣起,有多種說法,“最先是聽曾 (熙)、李 (瑞清)兩位老師談起敦煌的佛經、唐像等,不知道有壁畫。”后又說,據說葉恭綽也在勸,“我一生好游覽,知道這古跡,自然動信念,決束裝往游。”
但是,你如果知道張大千去敦煌的陣仗,就深知——張大千在看過李丁隴之后,對敦煌的規模是有初步了解,并做了充分準備的,并不是“一游”這樣簡單。
李丁隴出身貧寒,盡管在敦煌待了9個月。但以他的有限人力物力,已經算是超過極限了,壓根無法深挖敦煌的潛力。
此時,張大千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投資”決策——去敦煌!
78輛畜力車,裝有各種顏料、紙張和生活物資——其中包含因抗戰后宣紙產區淪陷,他不得不在樂山紙坊制作的“蜀箋”。
敦煌的壁畫太大了,海量,所有畫作加起來超過45000平方米。如果按照畫作原作臨摹,他帶去的所有的紙都不夠大。
中國傳統宣紙的尺寸,囿于生產條件,一般都不會超過丈六;十多年后傅抱石和關山月作《江山如此多嬌》,畫心部分超過50平方米,是由13張乾隆年間的丈二古宣拼接而成的。
為了拼接畫布,張大千馬上想到的是精通此道的唐卡畫師 (因為他們畫大佛像)——于是,去了一趟西寧,從塔爾寺中請到幾名喇嘛畫師,幫自己拼接大畫紙,勾線上色。
而且,他還購買了大量貴重的礦物顏料——這些,都要花大錢。張大千托友人從青海塔爾寺等地購買畫布、紙筆、膠粉;從西藏 (據說是從印度或緬甸先進口至西藏的)購來石青、石綠、朱砂等礦物顏料;又從西寧、蘭州等地采辦日用品。
待一切準備停當之后,他便率弟子開始臨摹。將壁畫轉換到紙布絹等材質上,是張大千臨摹古代繪畫的一次全新嘗試。張大千強調,“完全一絲不茍地描,絕對不能參入己意”,洞窟坐西朝東,每天只有早上有光線,及至中午后,往往像三國演義中的張飛戰馬超喊的那句“多點火把,安排夜戰”,而其嚴謹亦令弟子叫苦不迭。
敦煌清苦艱難,張大千團隊自己開荒種菜、養鴨。因藏、回、漢飲食習慣不同,特別開設了三個灶。
▌在敦煌期間難得的休閑時刻
冬天,敦煌的氣溫最低可達零下二三十攝氏度,他們須到沙漠中尋拾枯木,以供燃料。為防土匪的侵襲,張大千還花錢請當地駐軍做護衛。
這個巨大的商業項目令張大千債臺高筑,粗記耗資5000兩黃金。為了流動資金,據說他不得不出售上百幅古畫,時常深夜趕繪作品,寄回四川托朋友代售。
▌臨摹盛唐伎樂菩薩圖軸
1943年8月,張大千離開敦煌,先后在蘭州、重慶、成都舉辦“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轟動一時。
▌1946年張大千等在上海合影
左起七人:陳肅亮、葉世琴、周煉霞、李祖韓、張大千、李秋君、顧青瑤
陳寅恪說,大千先生天才特具,雖是臨摹之本,兼有創造之功,實能于吾民族藝術之上,另辟出一新境界,為敦煌學領域中不朽之盛事。
此后張大千在世界各地的每一次展出,都少不了敦煌。、
▌山水四屏,潑彩畫法令人耳目一新。
在敦煌之后,他的仕女圖一改柔弱清雅,變得有血有肉;而且巨幅作品隨之產生了,兼具西方、中國畫和敦煌色彩的潑彩技法,堪稱中國畫走向世界的嶄新面目。
▌北京保利2010秋季拍賣會,1948年作峨嵋接引殿;170.5×78.5cm;1948年作,RMB 54,880,000
▌《桃源圖》,成交價 HKD 270,680,000,劉益謙拍得;香港蘇富比(拍賣時間2016-04-05)。創作于1982年,長2.09米,寬近1米,是張大千晚年最重要的潑墨潑彩作品
兩年又七個月的時間里,張洞悟“法相莊嚴”的藝術精髓,摹寫了270余幅作品。從敦煌藝術之中,他重新覓回了中國繪畫的色彩光芒,并使之成為日后潑墨潑彩畫風的神旨所在。
敦煌之行成就了大千,使其磨礪為器,終成借古開今的一代大師。
▌1956年7月,張大千與畢加索合照于巴黎。兩人互贈畫作。
無論是長安畫派趙望云,嶺南畫派關山月,甚至吳作人都曾親身去敦煌,但他們之于臨摹敦煌壁畫的深度和廣度,都不及張大千。在發現這個“富礦”之后,他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藝術+商業“深潛”。
2011年,張大千在全球市場拍得5.5億美元,取代畢加索成為當年全球拍賣最高的畫家。
你覺得,5000兩黃金值得嗎?
人生處處是選擇
敦煌之行是張大千人生中最大、也是最成功的“生意”。
表面的名利之外,還有取舍與伏筆。
張大千對推廣弘揚敦煌藝術功不可沒,然而他一些臨摹壁畫的方式也遭人詬病,可謂一場毀譽參半的旅程。
1948年,KMT甘肅省黨部執行委員郭永祿提案控告張大千“借名罔利敦煌古跡”,要求省府轉教育部對其嚴辦以儆效尤。此案經省政府調查,最后結論:“省府函復: 查此案先后是奉教育部及函準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 電復: ‘張大千在千佛洞并無毀損壁畫情事’”。
你不能不想到,張的伏筆早就在路上。與1941年進入敦煌同時進行的,是張大千向于右任建議,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他大張旗鼓率性而為,但于細微處卻早早掃蕩了隱患,正如有句四川話,“說得脫,走得脫”。
離開敦煌之前,張大千把一些石窟的資料轉給從法國回來的常書鴻,后者受命擔任剛剛成立不久的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
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先走了,你卻要一輩子守下去,這可是個無期徒刑。”
常書鴻一家和后來的一些畫壇才俊,果然在那里守了一輩子。
▌常書鴻在敦煌
張大千完成了2年零7個月的臨摹之后決定離開,讓人也偶爾想到了當今某些產業的商人,“甘蔗只吃頭截甜”,在大多數人進去的時候,逆流不顧而去。
從那以后,張大千再也沒有回過敦煌。
人生的路口,就像商戰的抉擇時刻,往往只是非A即B的選擇。1949年的選擇,也意味著他再也沒有回到故鄉。
在敦煌寒燈和人生暖色之間,你會怎么選?
▌張大千與友人合影,后排從左到右為黃金樹、陳國興,前排有郎靜山(左二)、張大千(右二)、山田喜美子(右一)。1950年代后面的三十年,張大千的選擇讓他有了更多自由交游的空間。
編后:
在藝術的世界中,張大千這種專業上爐火純青,生活中八面玲瓏的大家,廣受我們普通人的認可、追捧。
但不可忽視的是,我們對如常書鴻、吳冠中等人的篤身苦行同樣推崇。
藝術家的生活、立身行事,我們無從亦無資格臧否。但知藝如人生,在時間面前,一切都是殊途同歸。
部分參考資料:
1.曾迎三 萬君超,《東瀛之戀》 , 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
2.敦煌畫派,CCTV
撰文/Write Articles—季札
視覺/Vision Design— solo 木魚
責任編輯/Commissioning Editor— 王實
主編/Editor In Chief—陳昕
出品人/Publisher—李政
法律顧問/Legal Adviser—董山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