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圖(局部) 明 陳洪綬
幫主斯唔嗯·超:“吳冠中說藝術家是要吃苦的,挺適合米芾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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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冗濁”
元符三年(一一00),潤州大火,甘露寺中張僧繇”四菩薩”、吳道子”行腳僧”皆毀,唯有李靖塔、米芾庵完好無損。米芾高興題詩:”神護衛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輕薄子在”塔”和”庵”的后面,添了一個”爺”和“娘”字。米芾大罵抹去。那人又在后面添了一個”颯”和”糟”。
“庵糟”與”腌臜”諧音。米芾的母親閻氏,曾為英宗皇后接生,當過神宗乳母。神宗恩賜米芾為秘書省校字郎。盡管天資高邁,才情超倫,照樣遭人白眼。直到晚年擬職禮部,仍被言官攻擊”出身冗濁,不宜冒站清選”。
母親的身份,成了驅之不去的夢魔。人們的眼中,卻是驚世駭俗的米芾。
“玩石忘公”
哲宗元佑七年(一0九二)已四十二歲的米芾才被任命雍丘知縣。”白頭縣令受薄祿,不敢鞭答怒上帝。救民無術告朝廷,監廟東歸早相乞。”他實在不忍心向百姓征糧催租。
紹圣四年(一0九七),米芾守漣水。漣水地接靈璧,正是搔到米芾癢處,玩石成癖。察使楊杰到來,正色訓斥:”朝廷以千里之邑付公,那得終日弄石,都不省錄郡事。”米芾徑前,于左袖中取出一石,嵌空玲瓏,峰巒洞穴,清潤宛轉,在楊杰眼前翻來晃去:”如此石,安得不愛?”楊杰扭頭不看。米芾收好,從右袖出一石,疊嶂層巒,奇巧又勝,又納之袖。最后出一石,天劃神鏤之巧,炫耀說:”如此石,安得不愛!.”楊杰突然說:”非獨公愛,我亦愛也!”一把搶來,徑登車去。
“無為而治”,不折騰百姓的官才是最好的官。米芾得意地寫《獄空行》:”百萬無冤無枉吏,來者迎刃無留滯。赦來兩獄久無事,太守政聲即如此。”
不是詩人自吹。好友李之儀也由衷夸獎:”南來者一口交譽,謂自過揚子渡,行路無不咨暖頌詠,每道及公名姓,則一手加額上。”
《淮安府志》稱米芾漣水二年,行禮樂,多惠政,”任滿歸,宦囊蕭然,圖書之外無他物”。
“天下第一等人”
“柴幾延毛子,明窗館墨卿。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
米芾”冠服效唐人,風神蕭散,音吐清暢,所至人聚觀之。而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所為譎異,時有可傳笑者”。瘋瘋癲癲,標致可愛,一時名士俱從之游。
東坡先生尤愛之。
東坡被貶黃州,米芾前來看望。東坡正大醉,命芾貼紙于壁上,起身畫”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相贈。東坡贊米書:”風墻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
東坡赴定州,取道雍丘。米芾安排兩張畫案相對,備上等筆墨和三百張好紙,美味佳肴列于其旁。東坡一看,大笑就坐。兩人喝一口酒,寫一幅字。兩個書童磨墨不及。傍晚,酒盡紙亦盡,雙方交換作品,各自心滿意足。
建中靖國元年(一一0一),東坡自海外赦歸。途中,兒子得米芾《寶月觀賦》,朗然詠之。東坡臥聽未半,撅然而起,說:”恨二十年知元章不盡!”即刻提筆作書:”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歲瘴毒耶?”
六月,蘇軾過真州,訪米芾于白沙東園。二人嘗同游金山。有人請東坡題名,東坡說:”有元章在。”米芾說:”我一直視學士為導師,不敢寫。”東坡撫其背云:”今則青出于藍矣。”米芾徐徐說:”學士真知我者也。”
逗留十余日,依依惜別,相期年末于常州再會。蘇軾調侃說:”待不來,竊恐真州人俱道,放著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別而去也。”誰料一個月后,蘇軾流然長逝。米芾聞得噩耗,已是中秋,長歌當哭:
“招魂聽我楚人歌,人命由天天奈何?”
翰墨”弄臣”
米芾始終不入”蘇門”。
王安石于人才少有許可,唯賞米芾詩,摘佳句書于扇面。米芾亦不執弟子禮。對二人,均尊為“前輩”。
新舊兩黨,已同仇讎。米芾游身其中,不譴是非,但求自保:”危丁解牛刀,無厚人有間。以此交世故,了不見后患。”
米芾與蔡京為故舊交:“我識翰長自布衣,論文寫字不相非。”蔡京為相,米芾等人彈冠相慶:”大賢還朝,以開太平,喜乃在己。”
他忍耐得實在太久了,立即引舟返京,日夜兼程,直奔蔡家:
“肉眼通神四十年,侯門拖袖氣如煙。符離經過無行李,西人皇都索相錢。”
蔡京果然不忘舊情,薦為書畫博士,執掌宮廷畫院。米芾感激涕零:”浪說書名落人世,非公那解徹天關?”
勵志時代的米芾曾寫下《座右銘》:”進退有命,去就有意,仕宦有守,遠恥有禮。”如今攀龍附鳳,心中不免暗自慚愧:”昔夢浮生定是非,家山且喜來年歸。扁舟又出欄潮閘,出處初心老更違。”
徽宗召米芾書艮岳大屏,指御案間端硯,令就用之。米芾一眼看上了,書成,即捧硯跪請:“此硯經臣濡染,不堪復以進。”徽宗大笑,因以賜之。米芾舞蹈以謝,即抱負趨出,余墨沾漬袍袖,喜見顏色。
徽宗回頭笑道:”‘顛’名不虛得也。”蔡京卻冷冷地說:”米芾人品誠高,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米元章不過是蔡京獻給皇帝一翰墨”弄臣”而已。
“一洗二王惡札”
宋高宗說:”昔人謂支遁道人愛馬不韻。支日:貧道愛其神駿耳。余于米芾亦然。”
“神駿”二字極貼切。沒有人能像米元章,把漢字寫得如此活力四射,神采奕奕。
這一切,得力于禪。
米芾以”集古字”知名于世,也深為擺脫不掉古人筆法所苦。”已矣此生為此困,有口能談手不隨。誰云心存乃筆到?天工自是秘精微。”
丹霞取暖,燒掉木佛,臨濟開悟,先揍師父。禪,所帶給人的,正是徹底掃蕩籠罩心頭的一切執著和束縛、權威與偶像,讓人性之光絢爛綻放。
米芾學書,從唐入手,陷之愈深,恨之愈切。”歐怪褚妍不自持,猶能半蹈古人規。公權丑怪惡札祖,從茲古法蕩無遺。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懷素獦撩小解事,僅趨平淡如盲醫。可憐智永硯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嗤。”
不要誤會。米芾所罵的,不是唐人,而是自己。
東坡是個明眼人,輕輕點破:學晉。以晉化唐。米芾恍然大悟。晉書是靈魂的旋律,唐書乃莊嚴的法相。把漢字的音樂之美與結構之美融為一體,讓書寫成為充滿生命激情的跌宕起伏的心靈舞蹈。他一生孤傲,獨對東坡頂禮膜拜,視東坡先生為維摩潔大士化身,甚至把先生遺骨視為“舍利”,稱之為”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
米芾出入內典,學禪頗有心得,”拘法則小作游戲,去法則大用縱橫”;”一掃諸塵,全體洞開”。用之于書法,則是”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之境界。
米元章天性不羈,揮毫之際,更是神游八極,眼空四海。他覲見徽宗,奉旨書《周官篇》于畫屏。書畢,擲筆于地,大叫:”一洗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
這一刻,是值得仰天長嘯的。他終于打破了二王的桎梏。
眾香國
大觀元年(一一0七),米芾遭人逅巧,出知淮陽。遠離是非,潛心參禪。
忽一日,米芾焚燒平日所愛字畫珍玩,與親人故舊一一寫信告別。做了一口楠木棺材,吃飯、坐臥、辦公,全在里面。
前七日,米芾沐浴更衣,焚香清坐。如期,通知親友同僚到場,豎起拂塵,頌揭云:
“眾香國中來,眾香國中去。人欲識去來,去來事如許。天下老和尚,錯入輪回路。”
言訖,合掌而逝。
本文節選自《書法》
原題為:《米芾的玩世與出塵》
作者:李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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