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段時間,媒體人會用一個西方概念來定義自己的行業:「第四權力」——秉持普世價值,報道客觀事實,在政府、資本、公眾間構成一股獨立的力量,制衡立法、行政、司法三種政治權力,這是新聞行業自誕生初期就力圖構筑的理想藍圖。
然而盛世花開、歲月靜好,媒體卻動輒得咎,連報道遇難者的文章都被喊打喊殺為驚天陰謀、尋利密碼。「第四權力」這四個字,就如鏡花水月一般,無跡可尋。
媒體從業者的困境并非只在這片土地上,全世界幾乎每一位記者都要面對職業操守與個人利益的沖突。今天推薦的這部紀錄片是關于一群印度女記者的。在這個社會等級森嚴,保守勢力強大,被公認為記者處境最危險的五個國家之一的東方古國里,一群女性媒體人選擇堅守媒體價值,勇敢反抗壓迫,這很令人唏噓。
撰稿|鮮 于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還有三天,第94屆奧斯卡頒獎典禮就要舉行了。作為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提名的印度片,《以火書寫(Writing With Fire)》的題材,和片名一樣熱血,很符合奧斯卡「政治正確」的審美標準。
紀錄片《以火書寫(Writing With Fire)》海報
創立于公元前1500年左右的印度種姓制度,把所有國民劃歸四個種姓,祭祀、戰士、商人和勞工,而達利人因被認定為不潔,直接被隔離于這種姓社會之外,達利女性更是在等級制度中遭受了最殘暴的野蠻對待。
2002年,當一群達利女性決定在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管轄人口兩億,是世界人口最多的一級行政區)創辦自己的新聞媒體,除了她們自己,幾乎沒有人相信她們會成功。
事實證明那些人錯了。直到今天,這份名為《Khabar Lahariya》——意為新聞浪潮——的報紙,依然是全印度唯一完全由女性運營的紙媒,而且影響日益增大。女人們攪動了一場革命。
然而紀錄片告訴我們,理想成為現實的過程,絕不是「一群努力的人,努力做自己認定的事情」那么簡單,主人公們無意中的只言片語,將屬于印度傳媒業特有的荒誕、諷刺且無奈的境地一覽無余——這才是影片真正好看的地方。
她的生命又輕又薄
《以火書寫》開場,就是一次記者走訪。同村的四名男子多次闖入一位中年女子家中,對她進行性侵犯,警方接到受害人報案后卻拒絕立案,甚至對受害人夫婦加以毆打、驅逐。
「除了你,我們不信任任何人。」受害人丈夫對采訪他們的記者米拉(Meera)這樣說道。
片中的《新聞浪潮》女記者
聽著受害人夫婦的痛哭和令人震驚心痛的講述,米拉顯得很冷靜。隨后她獨自前往警察局,詢問當局為什么沒有做任何有意義的工作來給受害者討回公道?直視著在她追問下支吾推諉的警察,米拉依然沒有顯露出太明顯的表情。
「當普通人爭取權利的時候,只有記者們可以把這些訴求傳達給政府。」回程的大巴車上,米拉為自己的謹慎說了這樣一段解釋:「新聞報道是為正義而戰的力量,我們必須謹慎負責地使用這種力量,否則媒體就變成了一門單純的生意。」
米拉是《新聞浪潮》的首席記者,也是《以火書寫》全片核心人物,冷靜、充滿智慧且無所畏懼,明確地帶著新聞行業的使命感,是位典型的理想主義斗士。
14歲就結婚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幸運的是,婆家和丈夫支持她讀書,所以她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獲得了一個政治學碩士學位和教育學學位。「我生大女兒時正在讀12年級(即高中三年級)。學校離我家很近,只要孩子一哭,奶奶就會喊我,‘快回來,孩子要吃奶啦!’班上的同學當時都笑我。」
回到家,米拉是位普普通通的母親
但她做記者,丈夫是反對的。丈夫的理由是她與傳統相悖。「你有男人,為什么要工作?人家會背后議論我,認為我是貪你的薪水。」
米拉反駁他:「我不想浪費我受的教育。」
「她是做得不錯。不過她們《新聞浪潮》走不遠。」對著攝像機,米拉的丈夫笑笑說。
相比有家庭有孩子的米拉,未婚的蘇尼塔(Suneeta)顯得更加自由。事實上,《以火書寫》全片中大部分的現場采訪片段,主角都是這位漂亮女孩。
她并不像米拉一樣受過良好的教育,從小就做童工,從事最艱苦和危險的工作。「我10歲就在礦井打雜了,把那些小石頭收集起來搬到大車上。搬一趟石頭我可以賺0.16美元,而我每天的目標是賺2.5美元。」
「做記者讓我成為為正義而戰的斗士。」對著鏡頭,蘇尼塔表示是信念令她強大,足夠勇敢而堅定地面對自己的事業。她的事業就起步于曾經工作過的石礦場,以報道揭露非法采礦中警察、企業和黑幫的勾結。
《新聞浪潮》記者蘇尼塔
紀錄片鏡頭記錄下的一場采訪中,她被二三十位青壯年男礦工包圍,他們質疑她「不是記者,記者都有車和相機」,「把我們的故事放到頭條,你們要收多少錢?」……面對激憤的異性受訪者,蘇尼塔展現了出色的專業性和強大的情緒控制,不慍不懼,始終保持平和溝通來取得信任。
但她內心并不是表現出來的那么剛強。
當她調查一位女孩被多名男兇徒砍死的惡性事件時,男同行不斷問她「何必要去看尸體」,蘇尼塔禮貌但執著地去到現場,拍下了死者身上的傷。
離開現場后,男同行們坐在車里討論如何調整稿件發布順序來獲得更多關注,而蘇尼塔則在路邊,對著紀錄片攝影機說道:「女人真的太難了。我覺得生而為女簡直是一種罪過。父母覺得她是累贅,丈夫把她當成奴隸。她的生命又輕又薄,那么脆弱……」
蘇尼塔用手機記錄下受害者家屬的悲傷和憤怒
「都說世界在變化。但是對女人來說,真的有什么變化嗎?」哪怕升級成《新聞浪潮》資深記者,蘇尼塔內心仍然有著深深地不確定。
對片子的第三位主人公夏姆卡莉(Shyamkali)來說,變化還是明顯的。她第一次出場,是在編輯部業務培訓課上。2017年左右,《新聞浪潮》決定轉型,從單純的紙媒轉向數字媒體。但她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很多女記者不會使用智能手機,夏姆卡莉就是其中一位:「我連家人的手機都不敢碰,因為我怕碰壞了。」
經過培訓后,她依然連續三個月沒有完成報道發布指標,原因很簡單,看不懂英文字母,壓根就不知道怎么使用手機APP……報社最終不得不給夏姆卡莉和其他幾位后進記者開小灶,從ABCD開始給她們補課。
新媒體轉型培訓,不得不從教授ABCD開始
夏姆卡莉的業務能力也人捉急。她的第一篇報道選擇曝光一個以保證生子為名揩油猥褻的騙子神棍,但是因為行文水平不夠,反倒變成了騙子的宣傳稿。
但她沒有氣餒,沒有放棄學習。「我本來對所有事物都充滿恐懼,因為我甚至都未曾出過我們村,這份工作讓我從對世界的恐懼里走出來了。」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丈夫嘲笑我,‘什么破工作才會讓女人大半夜還在外面啊?’‘誰知道你們都在外面干什么?’……他總是羞辱我。后來我賺了錢,他就開始偷我的薪水,還打我。我就把他告到了法院。」夏姆卡莉頓了頓說,「我的心給了我繼續下去的勇氣。」
Life's a struggle
電影制作人喜歡將記者這個職業理想化,比如《總統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聚焦(Spotlight)》和《私人戰爭(A Private War)》等影視作品,作為主人公的記者人均無所畏懼,敢于揭露當權者的謊言,而且在報道重大事件之前,必然經過一番與厭惡風險、庸俗守舊的主編斗智斗勇,然后依據微弱線索抽絲剝繭,最終獲得成功。
但《以火書寫》的兩位導演蘇什米特·戈什(Sushmit Ghosh)和林圖·托馬斯(Rintu Thomas),在自己的這部長片處女作中,卻將故事節奏處理地非常從容,不落窠臼。
《新聞浪潮》記者夏姆卡莉
攝影機跟拍三位女記者至少三年時間,記錄她們走家串戶,以手機作為采訪拍攝設備,報道敏感社會問題,為底層民眾和女性發聲,其中不乏可以輕易煽情,或者熱血沸騰、驚心動魄的片段,比如對黨派候選人的采訪,和極端宗教人士的交流,與警方周旋追查被掩蓋的強奸案等,但完全沒有刻意營造驚悚氛圍或拉出強烈對立。
整部影片如流水一般,從幾位女性決定進軍媒體行業的緣起,到她們的生活日常:如何尋找到一個不拒絕低種姓的廉租房、如何在不會英語的情況下開始學習手機按鍵……
再到她們的工作:如何學會更多層次地理解社會事件、如何進行報道報導、如何經營社交平臺,甚至如何向家里人爭取工作機會。影片將個體敘事和社會背景的對比靜靜呈現,由觀者自己去做思考。
女性在工作場合中的披荊斬棘,與在家庭生活中的逼仄束縛,以及受到的男權、政權壓迫;她們草臺班子一般簡陋的工作環境,與在網絡世界收獲的巨大影響,以及反饋回現實并解決問題的功績,都會讓看完此片的人們感觸良多。
她們的男同行在片中的表現也著實令人汗顏。某次采訪時,將顢頇的警察逼問到無地自容后,走出警局,另一家媒體的男記者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教育」蘇尼塔:「聽哥一句,對這些警官一定要用糖衣炮彈,要用讓他們感覺不錯的問題開始采訪,別往槍口上撞,多問點他們做過的好事。」
蘇尼塔面帶嘲諷地回答:「捧臭腳,有你們就夠了。」
像鏡子一樣客觀記錄一切
拒絕「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即使在最微弱的地方,這些勇敢的女性也要發出聲量,創造自己的價值,哪怕現實永遠只會更殘忍。
靠著這些女孩,《新聞浪潮》報道非法礦井的黑白勾結,追蹤大選候選人的愚蠢發言,記錄民族主義的崛起,視頻收看數從最初的1萬多慢慢超過1.5億次,幫貧苦的人民實現了通電、修路、修廁所的變化……
對候選政客的追問,得到的是些套話、空話
然而作為一家地方媒體,《新聞浪潮》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尤其是在強大的政治勢力面前。
她們利用手中的媒體武器,通過報道人民黨基層黨員堅信「一頭奶牛里有3億3千萬男神女神」、不斷追問逼迫政客露出無能原型等方式,曲線抵制極端印度教主義、民族主義政黨印度人民黨。但在2019年大選中,人民黨依然輕松獲勝。
米拉逆向站在歡慶勝利的人民黨支持者人流中,手機攝像頭高高舉起——這是《以火書寫》中一段少見的情緒化鏡頭。
《以火書寫》臨近收尾時,曾經說出「干嘛要結婚呢?我想要沒有束縛的生活」「不想犧牲我的自由來保護我的家人的榮譽」的酷姐蘇尼塔,還是沒能頂住壓力,從《新聞浪潮》離職,被出嫁了。
「因為外人會在背后說,我父母是想‘啃小’被我養。這對他們而言是情感上的折磨。我明白了,在印度,女人不能選擇單身……」
熱鬧的婚禮上,披著金絲婚紗的蘇尼塔面無表情
讓人感到振奮的是,影片片尾用字幕補充了蘇尼塔的近況:婚后幾個月,她重新回到《新聞浪潮》工作,負責報社在印度北部的擴張項目。
米拉也從記者升任《新聞浪潮》的主編,繼續記錄著時代。
「下一代會問我們,當這個國家發生變化面臨轉折的時候,全社會保持沉默,你們媒體在干什么?《新聞浪潮》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們曾向當權者問責,我們始終像鏡子一樣客觀記錄著這一切。」
資料參考:
《Review: Resourceful and unafraid, these women journalists in India are ‘Writing With Fire’》
《‘Writing with Fire’ Review: Sundance World Cinema Doc Winner Is a Fearless Fight for Real News》
《A documentary on female journalists in In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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