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多“文字獄”，《紅樓夢》一直都在戰戰兢兢的想要避開這個麻煩。所以作者一直在強調，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只是閨閣小說云云。但說歸說，紅樓繞不開“文字獄”。

周汝昌也曾經一度認為，寶玉為了寫《姽婳詞》中林四娘，可能陷入“文字獄”風波。這個可能其實不大，因為按文本表彰前朝烈女是當時朝廷旨意，賈寶玉是奉了父親賈政之命而做詩，還上報禮部。所以，八十回后不至于在此事上多有風波。

但《紅樓夢》卻有兩處關于黛玉的文字，極有可能造成“文字獄”。

一處是，元春省親一節，黛玉寫的應制詩《世外仙源》中的詩句，有所爭議。一處是，第六十四回，賈寶玉把黛玉詩詞抄寫到扇子上的事情。

一、《世外仙源》的文字獄——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端午賜禮中，元春賜給黛玉的端午節禮是與迎探惜三春一樣的，而寶釵和寶玉禮物卻是一樣。并且，寶釵和寶玉除扇子和紅麝串之外，還有多了鳳尾羅和芙蓉簟。

和其他姐妹相比，這就有了厚薄之分。

或許有人會說寶釵是客人，所以元春待她比家里姐妹親厚些，也不足為奇。但端午節的禮物，并不是元春第一次送東西。

第十八回 《隔珠簾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題詠》元春在游大觀園、考驗寶玉及眾姊妹詩才之后，也送了禮物：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各式金銀錁子二對。寶玉亦同此。

元宵節中，大家都是一樣的禮物。包括后面的猜燈謎，賞賜的也是一樣的禮物。可見那些所謂“寶釵是客，理當豐厚一些”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從元春賜禮的禮物厚薄來看，元春一度偏向寶釵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為何賈元春會不喜歡黛玉了呢？

在有些傳統看法中，黛玉失寵是在元春省親寫應制詩《世外仙源》時，詩詞內容有所不當而引起的。

如中國紅學會副會長孫遜先生認為：“較之寶釵，黛玉頌圣多出于應制而非自覺。頸聯'融'、'媚'極佳，但所用石崇、玉堂之典于應制詩中欠妥，有諷元春'嬖幸'之嫌。”（孫遜，王乙珈編著 ：《紅樓夢》精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4年版，第123頁）。

如果細究這首應制詩: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孫遜先生所言有據：“名園筑何處’等起首四句比大觀園為避秦亂之桃源已不妥?！跋闳诮鸸染?，花媚玉堂人”中“金谷”典故，隱含大觀園必將破敗，確屬不祥。

馮其庸先生和李希凡先生主編的《紅樓夢大辭典》在注解這首詩詞時，也提及了“玉堂”典故：

“玉堂人:指賈元春。玉堂:嬪妃所居之處?！稘h書?谷永傳》:'抑損椒房玉堂之盛寵。'顏師古注:'玉堂,嬖幸之舍也。”（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 1990年版第529頁）。

所以，前面孫遜先生說此詩有諷元春‘嬖幸'之嫌，并非無據。而最后兩句的“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也是讓人可以有兩種解釋。如果認為是說賈“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那么倒也算了，但是偏偏前面一句是“花媚玉堂”。而“玉堂人”按前述《紅樓夢大辭典》注解只能是賈元春。

如果此句被理解為寫元春，則意思大變。

宮車典故則出自杜牧《阿房宮賦》“雷霆乍驚,宮車過也”。此典是指皇帝車子駕臨妃子處，嚴格意義上用了“宮車”一詞，更切合說的只能是元春，這讓元春情何以堪？那可是直接等于罵賈元春是狐媚子（媚也是個有爭議之詞，黛玉完全可以用別的褒義詞來代替此詞），嬖幸邀恩寵。

只是因為不便當場發作，畢竟林黛玉還是個孩子，也不是宮內的宮女，元春也無權處置，元春也就隱忍了，只是后來才出現了二十八回端午賜禮厚薄。

后來，賈政將諸姐妹擬的名色送進宮后，元妃問起都系何人所擬，得知某些出自黛玉手筆，出自嫌忌，卻只能有兩種表現：要么一字不用，要么一字不改。

元妃的體度和涵養，讓她選擇了后者。（西嶺雪著 ：《紅消香斷有誰憐：紅樓十二釵典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年版，第78頁）。

這為未來埋下了伏筆。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寫到：“賈元春自那日幸大觀園回宮去后，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又命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p>

黛玉的詩詞鐵板釘釘保留了下來，后面的故事難以預料如何發展。

二、《五美吟》的文字獄——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

第六十四回，林黛玉創作《五美吟》，分別歌頌西施、虞姬、王昭君、綠珠和紅拂五位美人，然后還讓丫頭們擺設了供桌，陳設菱藕果品祭奠。

不想，寶玉來了就瞧見了，非要看寫的什么。給寶玉看也倒沒有什么，林黛玉卻擔心他寫給人看去。

寶玉就說沒寫給人看，知道閨閣中的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前兒是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寫在扇子上為看著方便。寶釵當時也在，就說黛玉擔心的很對，既寫在扇子上，傳揚開了就不好了。

寶釵的擔心是否有道理呢？

早在香菱學詩時，寶玉曾說過：“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

當時黛玉探春就教訓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睂氂駞s不以為然，說：“這怕什么！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p>

彼回還只說是抄寫出來給人看見，且已經被刻去傳散了．此回則說“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但卻承認又寫在了扇子上。此兩回遙遙呼應，到底把黛玉詩同寶玉扇聯系到一起了。

寶玉口中雖說“總沒拿出園子去”，但他向是無心之人，這話再信不得真。所以紅學界不少老師贊同這里是個伏筆，扇子流出去上的詩以后會給寶黛命運帶來影響。

只是許多認為是某位權貴看到后，看上了黛玉的文筆，打起了黛玉的主意。并沒有考慮這首詩是否會構成黛玉文字上的災難。

只是令人驚異的是當初教訓寶玉“真真胡鬧”的人是黛玉和探春，按紅樓夢伏筆特性，說明此事將來必要牽涉到黛玉和探春，而探春將來是要牽涉到和親的，如果把《五美吟》和和親的背景聯系起來可就令人驚心動魄了，足以構成黛玉的文字災。

西嶺雪曾經有個猜想，探春是代替林黛玉出去和親的（西嶺雪《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貳》，時代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245頁）。

從第四十回牙牌令詩詞看，西嶺雪的猜想極有根據，黛玉和史湘云確實在八十回后受到皇家影響，黛玉有“雙瞻玉座引朝儀，仙杖香挑芍藥花”之詞，湘云則有“日邊紅杏倚云栽，御園卻被鳥銜出”之詞，按這些詞意境只能是八十回以后故事涉及皇家的背景才能解釋通。

而湘云所念的“日邊紅杏倚云栽”出自高蟾的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而芙蓉恰恰就是黛玉象征，同時紅杏又是探春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抽花簽中所抽到的象征花，這樣探春、黛玉、湘云都顯然卷入了這事件中。

只是近來有堅持黛玉其實是和親了，和探春一起遠嫁異國（如君箋雅侃紅樓的一系列公眾號文章），或者堅持就是林黛玉嫁給北靜王了（這支持者就更多了），完全無視文本里《葬花吟》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和六十三回李紈對黛玉所說的林黛玉將來“不得貴婿反挨打”的伏筆，本不必深辯，只是令人困惑的是林黛玉身為賈府親戚，誰能打她？

楊琥媚在《廢物男人滿紅樓？——兼談紅樓里的好男兒》（發布于紅樓夢研究公眾號）里曾經提及有觀點認為黛玉被指給北靜王，抗旨后被責打，這個解釋相對合理些。

如果黛玉是秀女的話，就身不由己了?？紤]到古代選妃和親等事，同時有把挑剩下的秀女，被皇家指婚給各王和功臣家屬的傳統，林黛玉確實有可能在八十回后和探春一樣，成為秀女待選和親，最后雖然沒有去和親，但卻又被指婚北靜王而不從的可能。

黛玉的性格寧折不屈，甚至可能也有類似前八十回，當面將鹡鸰香珠拋棄的舉動。此舉無疑挑戰了皇權。而抗旨的同時，賈寶玉抄在扇子上的《五美吟》落到了朝廷手中，勢必又是一場滅頂之災。

此兩處真乃黛玉命運的大關鍵處。

不必一首首寫具體內容分析詩詞違礙之處在哪里，只需知道《西施》、《昭君》二首就是和親女子血淚歷程，有諷刺朝廷和親之舉，《虞姬》、《綠珠》都是已有意中人的女子被外力拆散，你黛玉寫此是何用意？

而黛玉恰恰此時早在上年其十六歲時三月時和寶玉訂婚（“三月香巢已壘成“），最后的《紅拂》無疑暗含想逃避和親之意。一條條列出，在和親這個敏感時刻，黛玉將是百口莫辯。

試想，即便是可能對賈府友善的太上皇主持和親之事，恐怕也不會對抗旨和寫諷刺之詩姑息吧？如果再翻黛玉以往詩詞，這《世外仙源》豈不是現成把柄？黛玉將會是罪上加罪。（按明清文字獄慣例，一旦文字獄犯事都必然查以往舊文，往往會流放之罪成殺頭之罪）

如果皇家因為黛玉是元春自己家姐妹，交給元春處置，元春又怎么不記恨《世外仙源》前事而痛下嚴責之命？如果是和元春敵對的娘娘們，則黛玉又會如何被處置？

（圖為《步步驚心》若曦因拒婚抗旨被皇上重罰）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又對應了《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中的一處伏筆。賈母當時說：“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

只是朝廷因為已經有探春去和親，煞過黛玉性子后，終究也就放手了。黛玉應該是平安回到賈府的，但隨即黛玉就陷入苦苦等待寶玉的煎熬中。黛玉是水做的女兒，豈堪如此折損？

這年的清明探春和親，春夏之交，黛玉應如同杜麗娘般還淚而逝（《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終究應驗了李紈“不得貴婿反挨打”的預言，終年十七歲（劉姥姥茗玉故事的伏筆）。

之后端午，在元春主持下二寶成婚，自然此時的賈府都道是金玉良緣，但賈府的抄家也隨之不遠了。從七十六回賈赦險些摔跤的伏筆，和老太太“不是算賈敬，卻是算赦死期也”的脂批透漏來看，明年的元宵也就是賈府抄家之日了。

黛玉雖含淚而逝，此時倒是正應了“憑欄人向東風泣”的悲涼，試想寶玉《芙蓉女兒誄》中，居然描寫黛玉所受是“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其到底遭遇什么？實在不忍言，不能言。

聯想到“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的句子，真是揪心和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