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道無言
編輯|紅線
原創首發|藍字計劃
19歲那年,我因為伙同大兩歲的浪哥撬保險柜,被一紙判決書送進了監獄。
在那里,父親轉托幾層關系,把我塞進了監醫學班,我得以免去重體力勞改,也由此知道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當時,和我同時進去的,還有兩個老鄉,一個叫楊明,父母是城里有名的醫生,但他的罪名很奇葩——盜竊牛羊;另一個叫李琿,他一直不肯說自己是怎么進來的,但我多少猜到一些。畢竟他的名聲在我們縣很響,大家都說他是個厲害人物,打架敢動刀子的那種。
我雖然犯了罪,但骨子里是個膽小的人,倒是這兩個獄友的故事,透露出了監獄這個高墻電網合圍下的特殊社會,暗流洶涌的一面。
你永遠不能輕易相信這里面的任何一個人,直到最后一刻,也很難猜到故事的結局究竟如何。
我第一次見到獄醫,是從看守所轉去監獄的第一天。
草綠色的大門在我面前緩緩打開,轟鳴驚動了門里的人,一個個穿著洗得發白短袖囚服的光頭朝我們投來打量的目光,那眼神里無形的寒意讓人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按照規矩,新來的需要先去體檢,患有重大疾病或傳染病的會被退回看守所。
醫院在監獄的最里面,門楣上面紅漆寫成的醫院兩個字斑駁不堪,漆皮像是一塊塊結痂,四面翹起。
我和楊明、李琿一齊走了進去。楊明看起來很瘦弱,個子不太高,頭發有點自來卷兒,但我在看守所見過他的胸肌,很結實。
李琿也不高,但身材敦實,單手能做二十個俯臥撐和三十個引體向上,除了臉,身上都是紋身,胸前是一尊閉眼關公,背后是一條絕地蒼狼。在看守所時,他已然是一條好漢,地位在所有的號子里沒人敢動搖。
我是三人里最小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太懂得如何管教孩子,所以我初中畢業后一直在社會上流浪。后來遇到了比我大兩歲的浪哥,他去偷保險柜的時候,我就給他放風。被抓之后,他因為刑期超過十年被送去省城,而我則留在了市監獄里。
我暗地里希望自己能夠被檢查出某種足以保外就醫的疾病,但結果顯示,我和李琿各項指標都很正常。
輪到楊明時,他卻忽然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上,頭正好磕到桌子腿,血立馬像泉水一樣往外冒。楊國抬手捂住傷口,鮮血卻仍然從指縫中滲了出來,他渾身哆嗦著說:我之前有過腦血栓,腿腳不靈便。
楊明有病?我和李琿對視了一眼,在看守所的時候沒聽說過啊。
我們的眉眼官司還沒打完,負責押送我們過來的人已經跳了起來,指著楊明的鼻子罵道,你小子別他媽的裝,你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不就是想逃避勞改嗎?你這招不好使。
后來我們才得知,看守所每往監獄押解一個犯人,就能根據歲數以及勞動力和刑期長短,得到監獄500至10000的伙食補貼。
果然最后,醫院根本就沒理楊明的說辭,直接用一把消炎粉簡單粗暴地摁在了傷口上。
新入監的犯人,首先得去入監隊學習一些基本的行為條例,之后才會分配到各個監區。
如果把半軍事化管理的監獄當成部隊,那么入監隊的定位就是新兵連。新兵每天的日常任務是操練,而我們則是勞改。
有段時間,網上流行一個段子,說年紀大了就去監獄養老。但事實上,我們剛進去沒多久,就明白一個道理——監獄不養閑人,我們必須給獄內創造經濟價值。
那時,監獄不知道從哪里搞到幾噸南瓜子,拿到入監隊,要求我們把瓜子仁取出來。于是幾十個光頭男犯人像繡花一樣,拿一把指寬的竹板開始剝南瓜子。
一開始,每人每天的任務是兩斤,聽起來不多,但實際上從一領到瓜子就得開始一刻不停地忙活,這樣才能趕在晚上睡覺前交工。完不成任務的人會受到小組長嚴厲的懲罰。
在監獄里,大多數時候都是犯人自治,中隊干警即便是來,也不會過多介入與干預,日常看管我們的都是來自犯人的小組長。
當小組長的好處也很多,不用勞動,不用出操,而且不用背58條(寫著監獄行為規范的小冊子)。更重要的是,從伙房打回來的飯菜,他們可以先把干貨撈掉。
李琿在進來的第六天,不知道怎么運作的,升成了小組長。那天,他和其他小組長照例給我們一人發了兩斤瓜子,但楊明卻出了意外。
他看起來精神有點恍惚,手速也很慢。我暗暗為他捏了一把汗,因為前兩天完不成任務的人,都挨了好一頓訓。
我偏過頭小聲問他,今天怎么了,不在狀態?
楊明沖我笑笑,搖了搖頭,人卻從通鋪上滑下來,舉手喊道,報告,我今天頭暈,不舒服。
除了李琿念在老鄉的份上,給他倒了一杯水之外,另外三個組長只是白了他一眼,繼續在值班臺前嘮嗑。
楊國只好坐回來,繼續剝瓜子。
上午九點半左右,開始放茅。也就是幾十個人集體上廁所。
在這期間,有十幾分鐘的抽煙時間,犯人們圪蹴在廁所外面的墻根處,奢侈地享受著太陽,再美滋滋地抽一支煙。這是一天中三大幸福時刻之一,另外兩個是睡覺和吃飯。
一支煙抽完,組長開始張羅著回屋,畢竟瓜子不等人。
就在這時,剛站起來的楊明猛然間“啊”了一聲,接著整個人像是一堵坍塌的墻,重重地倒了下去,塵土在他的頭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升騰起來。
情況突然,組長一邊往上打報告,一邊安排我們幾個將人抬進了醫院。
監獄醫院的醫生也分兩種,一種是干警醫生,另一種是表現好的犯人經過培訓后升成的醫生,平時我們的小毛病都由犯人醫生處理。
但因為楊明看起來病情不輕,干警醫生也上了手,有的看楊明的舌頭,有的用手電照瞳孔,測血壓,聽心跳,還有人拿著一柄小錘子敲打著他的膝蓋下方。
鼓搗了好一陣,也沒有一個最終結果,幾個干警醫生在楊明的入院證明上寫了“疑似血栓形成”。
就這樣,楊明住進了醫院。
在監獄里,住院需要人陪護,而陪護人員首先刑期要短,沒有越獄的言論,再者最好是老鄉,便于溝通。
基本符合條件的我就成了楊明
的陪護。
其實陪護也沒啥事,就是一天守在病人床前,給他端屎端尿,擦洗身子。按時去伙房領取一些雞蛋和米面油什么的,在病房里的蜂窩煤爐子上給他開小灶,那叫做病號飯。
但很快,我發現,本該給病人的米面油有一半都被幾個犯人醫生吃了。
我有些憤然,但另外幾個病號卻對我嗤之以鼻,說我不諳人情世故——這監獄里雖然都是犯人,但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就是后勤,包括禁閉室,糾察隊,教研室,伙房,醫院等。最后才是普通犯人。
因此大多數犯人也格外惜命,一點點頭疼腦熱就會跑來檢查,該吃藥的要求扎針,該扎針的想輸液,該輸液的就想住院。因著這一層關系,和犯人醫生搞好關系就成了必要之事,而搞好關系只有一個辦法:送禮。
我親眼見過,一些犯人偷偷在廁所里把香煙、火腿腸、方便面塞進醫生的白大褂里。
而且犯人醫生的油水絕對不止于其他犯人的“孝敬”。
很多事是三床的陪護老田告訴我的。
他年紀很大了,滿臉胡子,身材消瘦。說完之后煞有介事地總結:監獄其實就是一個社會,你若連著一個小小的監獄都玩不開,又如何面對四年之后的社會呢?
那時老田即將刑滿,光頭已經慢慢長成了平頭。而楊明依然昏迷不醒,醫生們都束手無策。晚上來醫院看病的入監隊犯人告訴我,每天剝瓜子的任務量已經從兩斤漲到了四斤,完不成任務就要吃一頓老拳。李琿已經闖出了威信,所有的犯人見到他就哆嗦。
我很擔心楊明哪天忽然醒過來,我又得重新回到入監隊。但沒想到的是,這點擔憂很快就遇到了峰回路轉。
那是在老田釋放前夕,我把四個原本屬于楊明的雞蛋給老田煮了,算是送行。
老田很感動,說自己在這里兩年,還是頭一次吃上雞蛋,為了表達對我的感激,他決定向我透露一件天大的好事。
第四個雞蛋吞進肚子里,老田接過我遞的水,看了看另外幾個昏昏欲睡的陪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監獄醫院準備開醫學班,第一批招收10個犯人。”
我頓時激動起來,如果能進醫院,那么我不僅能夠免去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和體罰,還能掌握一門技術,將來出獄后求職也有說頭。
老田說完之后又叮囑我保密,因為他也是無意中聽到查房的私下說的。
我忙不迭地點頭。但知道好消息之后要怎么運作呢?誰都知道,運作背后的潛臺詞。
老田想了想,“你要是信得過我,就交給我來辦。”他說他再有一周就可以出去了,到時我可以給家里寫一封信,他幫我捎回去。
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那時,父母已經很久沒來看我,即便見面,他們在玻璃窗那頭,我在這頭,有些話也不好說。
但我到底沒有寫信,因為父母不識字,看信只能找鄰居念,我不愿意讓自己的落魄成為鄰居們口中的話柄。所以干脆托了老田直接帶話。
一周后,老田刑滿。就在他離開的第三天,楊明被看守所的干警接了回去。他臨走時,依然處于昏迷狀態,雙腿細得像麻桿,腿上的蔫皮耷拉著,像一條失去了彈力的秋褲。我也重新回到入監隊,繼續剝瓜子。
但是心里有了盼頭后,我總忍不住憧憬自己進入后勤醫院的樣子,一走神,任務就沒能完成。
入監隊還是四個組長,大組長叫孫旭波,身高不過一米六,整天在臉上抹一層厚厚的大寶。他的罪名是猥褻幼女,這種罪名很受歧視,可他因為某些原因,沒去中隊,留在入監隊當了大組長。
我很早以前就聽過孫旭波的惡名,入監隊幾十個犯人沒有不被他訓過的,所以提起他的人們一邊心驚膽戰,一邊咬牙切齒。
那天晚上,他手里拎著一根皮帶,讓我跪下。
我用眼神向李琿求救,李琿懂了,走過來用肩膀撞了一下孫旭波,又沖我努了努嘴。
孫旭波卻沒接茬,反而皺了皺眉:這沒完成任務的有十幾個,難道我都放了?那以后還怎么管理?
李琿不想在我面前丟面子,開始替我辯解道,他這不是一直在醫院伺候楊明嗎?手生,下次保證能夠完成任務。
孫旭波冷哼一聲,他伺候楊明,我吃他一個雞蛋了么?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怪我沒有克扣楊明的雞蛋孝敬他。
眼見今晚這頓免不了了,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卻忽然聽到一個干警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
孫旭波立馬收起皮帶,看了我一眼,狐疑地說,教育科的王科長找你干嘛?
疑惑歸疑惑,我還是被孫旭波帶到了值班室。
被孫旭波稱作王科長的干警看起來有五十來歲,穿著一身新式警服,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很是斯文。
他先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后告訴我,監獄計劃組織一次醫學班,我父親找人給我報了名。等過兩天下放中隊的時候,我就可以過去了。
心里那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我知道,老田把話帶到了。
回到監舍,孫旭波和李琿湊上來問我和王科長說了什么?既然已經挑明了,我也索性就抖出來,嗯,這不我們馬上要下中隊嗎,我要進后勤醫院了。
話一說完,孫旭波馬上露出羨慕的眼神,他猶豫了一下,對著那十幾個犯人說,老子今天心情好,你們都起來吧。
五六天后,父親來探視我。他說,那天老田去咱家,用二百塊錢交換了你捎出來的信兒。
媽的,這個老田。
接到信之后父親開始四處打聽,得知我三叔的同學和王科長在部隊上是戰友,于是促成了這件事。當然,除此之外,他還替我交了一千五百塊的醫學班培訓學費。
一千五百塊錢,像是一千五百根刺扎進了我的心里。父親在建筑隊當小工,一天的工資才二十塊,他哪怕不吃不喝,也要用近三個月的汗水才能掙到。
又過了幾天,天氣開始變得十分寒冷,李琿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條藍色的秋褲塞給我,我不敢穿——犯人在沒下中隊之前,絕不允許穿便裝。
李琿勸我穿上,你就要分配到醫院了,他們巴結你還來不及。一邊說,一邊掀起他的褲管——里面是一條暗紅色的針織褲。
冬至前一天,下了場大雪,天色一片鴿子灰,入監隊終于開始分配,我如愿以償到了醫院。
就在我進入醫院的那天,發生了兩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一個是李琿也分配到了醫院;另一個是,楊明回來了。
楊明回來時,我們正在教室上課。
教室是一間雜物室改的,白天,黨委醫院的干警醫生會過來講課,教材是第二版的全國中等衛生學校教材,包括內外科、生化、中醫、藥理、傳染病、護理學等十六門課程。
課上到一半,我忽然聽見窗外一片喧鬧,扭頭就見到幾個干警正押著一個犯人去體檢——這個犯人不是別人,正是楊明。
我嚇了一跳,楊明不是因病被送回看守所了嗎,若按照正常流程,他會在看守所被保外就醫。可是他現在被送了回來,而且還是被幾個干警一起押著。
一個很有可能是事實的猜測從我心里冒了出來——他之前的病,是裝的。
如果是裝的,那楊明的本事還真是深不可測,竟然騙過了那么多頗有經驗的干警醫生,但現在怎么又被拆穿了呢?
教課的干警正是當初參加過對楊明會診的醫生,他也對這事充滿了好奇,于是去了院子里,跟幾個干警打探。從他們斷斷續續地講述中,我終于知道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楊明不是自己露了馬腳,而是被人賣了。
當時他被送回到看守所,為了便于管理,獄警把他單獨關了一個號子,又派另一個叫王靜章的勞改犯照顧他。
很巧,王靜章也是我們縣的。三十來歲,個子只有一米五左右,但心眼很多,人們都說他是被心眼壓得沒長高。他犯的是詐騙罪,假借結婚之名,從親戚那里騙了五六萬塊錢,然后拿著這筆錢在一家洗頭房住了半年。出來后父母已經被氣死,自己也遭到了起訴。
王靜章一進來,就跟楊明拉近乎。沒幾天,倆人就成了朋友,楊明的病號飯,幾乎都被王靜章吃了。
但是王靜章照顧楊明時很盡心,擦身體、按摩、端屎端尿,楊明一激動,就和王靜章拜了把子。
拜把子的第一晚,半夜里,楊明從床上爬起來。他說,大哥,我們既然是兄弟了,我也不瞞你,我的病都是裝的,為了保外就醫。你是我的結拜大哥,我不能再使喚你,也不能騙你。
第二天,王靜章出去打飯后,再也沒回來。代替他的是幾個看守所的干警,他們從被窩里拉出光溜溜的楊明。
據說,楊明被押上警車時,還喊了句:王靜章,我的枕頭下有一包煙,你抽了吧。
楊明重新進了入監隊,接受再教育。兩個月后,又下放到八監區。期間他也偶爾來過幾次醫院,拿一些頭疼腦熱的藥。
那時醫學班已經飛速學完了十六門課程,只等待分配。
因為監獄管轄著上萬畝農田,從一頭到另一頭需要小半天,為了省事,監獄就又在農田最東頭蓋了一座小型的分獄。東獄包括一二三監區,約有四百人,管理沒那么嚴格,是一些牢頭獄霸的天堂。
李琿就被分配到了東獄。他走的時候,一臉興奮,說,狼走千里吃肉,狗走萬里吃屎。一邊說一邊沖我揮手,胸肌上,關二爺的那把青龍偃月刀似乎也在搖擺。
我留在了原監獄醫院,負責普通外科,就是扎針輸液,包扎縫合小傷口等。
和李琿分開的第五天晚上,楊明突然來了。
接診他的是內科的犯醫組長,他原本自己經營著一個診所,一個女病人去扎針時,他看著人家白膩膩的屁股,沒把握住。
楊明開始講述自己的病情:每天下午三四點會發燒,而且咳嗽時胸疼,還伴有血絲。
說到這里,楊明用力咳嗽了幾聲,飛沫落到組長臉上,組長急忙用棉球蘸著酒精在臉上擦了幾遍,然后指著楊明說,你先住院,等干警醫生來了再匯報。
晚上班會時,組長告訴我們,如果沒裝病的話,楊明得的應該是肺結核——這種病傳染性極強,在保外就醫的范疇之內。
醫院把人安置到了隔離病房,沒安排陪護。晚上查房的時候,楊明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著,看到我走過來,虛弱地說了一句,我這次的病是真的,你離我遠點,傳染。
幾只蒼蠅落在他床邊咳在地上帶有血絲的痰上,興奮地爭奪著地盤。
第二天上班,醫院的一把手趙隊長在我們幾個犯醫的陪同下巡房。
一二三號是普通病房,住著幾個腦血栓和外傷患者,四號是傳染病房,緊挨著傳染病房的是太平間。
趙隊長走到傳染病房門前,立刻有人把門簾掀開,搭在門頭上,濺起一蓬蓬塵土。
就在這時,楊明忽然從被子里爬出來,身子搭到床外,口里噴出一口鮮血。那血濺在水泥地上,像極了兇殺現場。
趙隊長嚇了一跳,摘下脖子上的聽診器指著他說,都病成這樣了,馬上送去黨委醫院拍片!
后來從黨委醫院拍攝的X光片子來看,楊明的肺部已經滿是結核病灶。沒人再懷疑楊明的病是假的,因為醫療儀器不會騙人。
證實了病情后,楊明變得沉默,整日躲在被子里,病號飯也不吃,話也不說,似乎在等待著死亡和保外就醫哪一個先到來。
楊明保外就醫那天,是秋天一個剛下過雨的午后。
墻根的木槿花被瓦口里沖下來的水澆得耷拉著,仿佛隨時會被壓斷。而躺在擔架的楊明就像那木槿花一樣,蒼白孱弱。
沒想到的是,一周之后,李琿也跟著出了事。
當時,他已經從人人羨慕的醫院下放到了五監區的磚瓦廠,那里也是監獄勞動量最大的地方,醫院太平間曾經盛放過一個五監區暴病的犯人,手掌腳掌上的繭子比鞋底還厚。
那天,李琿來拿藥,他的身上扎了一個鐵釘,已經拔下來了,但有感染的跡象。我說,你這個傷口恐怕要輸液。
但李琿說,內科不給他開液體。最后,我以外科用藥的申請,從藥房里拿了青霉素和鹽水。掛上之后,我才有空問他,為什么會被下放到五監區?
李琿的食指和中指撇開,做了個討煙的手勢。我遞給他一支,他習慣性地看了看牌子,然后叼在嘴上哼了一聲,在東獄,這種藥煙老子都直接扔垃圾桶里的。
隨著煙霧裊裊,李琿開始講他被驅逐出后勤醫院的原因。
剛被分配到醫院那會兒,李琿其實如魚得水過一陣。來看病的犯人,一般都會主動孝敬他,因為他在外科,針頭的大小、手法輕重都掌握在他手里。
有一次,他向伙房的犯人組長要一壺醋被拒絕,等那個組長來扎針的時候,他就用鑷子把針尖挖成一個鉤,針尖拔出來時,掛出了好大一塊肉。組長慘叫不已。
普通犯人都不敢反抗他的威權,畢竟那兩個碗大的拳頭一看就不是吃素的。
但他動了一個不該動的人。
我們那會兒,監獄是明令禁止使用和私藏現金的,但李琿的家屬好幾次通過衣物的夾層往監獄里遞現金——這些錢的用途只有一個:賭博。
跟李琿一起玩的是糾察隊的組長,綽號四爺。
四爺當年統治著一個地級市的石油生意,是著名的耗子幫幫主,據說有關人員帶隊圍剿他的時候,他還敢拔槍相向。
但李琿卻敢把四爺給動了。
那一次,原本是李琿賭輸了,而且輸得有些多。
四爺為此很得意,四處炫耀。李琿感覺受到了羞辱,“那輸的不是錢,是臉”。于是,他仗著自己力大拳沉的優勢,上去就把四爺撂翻了,順便把他身上的錢連本帶利一起擼了過來。
四爺從沒被這么下過臉,隔天就糾集了五六個老鄉來報仇,這就是后來一直被監獄津津樂道的李琿單挑四爺幫的故事。
這一仗,李琿直接將五個人打倒了兩對半。四爺見勢不妙,轉頭把獄警叫了過來。
李琿講到這里的時候,開始罵娘,什么他媽的四爺,不顧江湖道義,竟然告官,要不是他的門子比老子的硬,老子還在東獄當老大呢!
送他過來的組長有些不耐煩,催促他快走。李琿頓時炸了,你他媽的叫喚什么,想找打?
組長鄙夷道,你現在到了我的手里,是虎也得臥著,是龍也得盤著,信不信到了監區我收拾你?
臨出門,李琿突然又回頭放狠話,狼走千里吃肉,別看老子現在落魄了,但是依然是一條狼,老子早晚要讓他們看看我的狼性!
我不以為意,李琿沒了特權,就如同狼沒有了牙,再有狼性又能怎樣?
但很快,我發現自己錯了。
李琿越獄了。
那時已經是秋天,我穿著背上用紅漆寫著囚字的毛衣,仍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秋天,也是犯人們逃跑的最佳時機,監獄外面的萬畝輕紗帳(玉米在北方的別稱)是最佳掩體,只要跳進去,就像魚兒游進了萬頃江河。
所以,監獄里每個禮拜都會舉辦一次示警大會。一些監區為了防止脫逃,還會把犯人分作三人一組,一人逃跑,另外倆人都要受到牽連。
唯獨磚廠例外,因為總不能三個人一起拉車,況且整個磚窯都被狼牙絲包圍著,監區每隔半小時就點名一次,想跑看起來很難。
但李琿偏偏跑了。
半小時后開始點名,大家才發現李琿不見了,他拉土坯的小車被推到了路邊的溝渠里,相連的兩道狼牙絲均纏繞著一件囚服,李琿從中間鉆了出去。
李琿越獄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監獄各個角落。
越獄事件很容易令犯人們興奮。他們的腦子衍生出兩個對立的自我,一個希望趕緊抓住李琿,好看他的笑話;另一個又希望他不要被抓住,那樣他們就有了步后塵的可能性。
可惜李琿還是低估了監獄的追逃經驗。他剛從玉米地跑到京廣線,就被路口設卡的獄警抓住了,當時距離他逃跑不過五個小時。
李琿被抓回來直接關進了禁閉室。那一夜,醫院里的老犯人很是興奮,他們問我見過批斗大會嗎?
我搖頭。老犯人們得意兮兮,明天你就能看到了。
第二天上午,所有的犯人被叫去操場集合。
我看見李琿跪在主席臺下,帶著背銬,脖子上掛著一塊方便面紙箱,“脫逃犯”大字涂抹在吃方便面的哪吒三太子臉上。
臺上有人連夜貼了標語,字毫無筋骨——就像跪著的李琿,但很好認:
打倒脫逃犯李琿!
領導們端坐在臺上,輪流痛斥他給監獄抹黑。說到高潮時,臺下有犯人忽然站起來,振臂高呼,打倒脫逃犯李琿!剩下一千多犯人也跟著喊:打倒脫逃犯李琿!聲浪一段高過一段。
喊完,領導開始魚貫離場,人群里有人扔下一句話,好好照(zhao)顧(hu)他。
于是,還沒等主席臺上的人走遠,就有人走到了李琿身后……
后來再見到李琿,是在禁閉室。
那里面積很窄,若是躺在地上,頭挨著東墻,腳要翹到西墻一尺以上,但天花板很高,像一口倒豎起來的棺材,頭頂懸著一盞刺眼的白熾燈。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條破破爛爛的薄被,如同發了霉的爛菜葉鋪在地上。
李琿就躺在被子上,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那一道道傷痕,像是一道道繩索,將胸前的關公和背上的蒼狼緊緊縛住。他的腿高高岔開,睪丸腫得像一個大號的土蜂窩,锃亮,烏黑——這是他身上最嚴重的傷。
他醒著,一邊伸出手讓我扎針,一邊罵道,媽的,我知道他們想借機整我,想讓我屈服,沒門,狼走千里吃肉。
按照規定,越獄的要加刑,并且更換改造環境,李琿被送到了省二監。臨走的時候,他突然湊近我:兄弟,其實我不傻,越獄是為了鍍金。不然回去之后,哪里還擔當得起道上老大這個職位?
我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為了在我面前逞強。從此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反倒是四年后刑滿釋放,在監獄外碰到了楊明。
我很高興地問他病是不是已經好了。他笑而不答,反而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一個特殊的培訓機構。
他還會技術培訓?我感到訝然。那時已經是千禧年,新世紀來得像夢一樣。
他說,走,我帶你去看看。于是我便跟著他走進了一個很偏僻的巷子。一間二十平左右的屋子,簡單的放著幾張桌子。
里面大約剛剛上過課,昏暗的燈光,映照著黑板上的幾行粉筆字:
第二講,制造肺結核假象。錫片如何能夠騙過醫療設備顯示出肺結核空洞?如何用肥皂水催吐喝到胃里的血包而造成吐血假象?怎樣通過喝墨水會造成胃穿孔的假象?
我突然想起來,楊明的父母都是著名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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