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慣以歷史上的經驗教訓,特別介紹給各君主、各政治家、各民族國家。但經驗和歷史所昭示我們的,卻是人民和政府沒有從歷史方面學到什么,也沒有依據歷史上演繹出的法則行事。
——《歷史哲學·緒論》
(德)弗里德里希·黑格爾
撰稿|張 帥
編輯|鮮 于
校對|許 靜
出品|Figure紀錄片
「當鎮子上的佛朗哥支持者們帶走我母親的時候,我6歲。第二天,她的尸體在路邊被發現——他們扔掉了她的衣服,讓她光著身子。她不能被帶到墓地埋葬,鎮上的人不允許。生活是多么的不公,不是生活,是我們人類。」
西班牙紀錄片《沉默正義(The Silence of Others)》開始得非常平靜:在她急促又有些膽怯的畫外音中,年邁的瑪利亞梳洗完畢,顫巍巍地走過村莊,在某條車來車往的公路旁獻上了一束花。
肉眼其實辨識不出這里的特別,觀眾要靠瑪利亞的旁白才能得知:路面之下是異議者的「萬人坑」之一——瑪利亞遍尋不著的母親遺體,或許就埋葬在這里。這一生,永遠失去母親的小女孩都在等政府的一個交代:「我不是要復仇,我要把她的遺體和她丈夫葬在一起的權利。」
用六年時間,導演羅伯特·巴哈爾和阿爾穆德娜·卡拉塞羅夫婦耐心地收集材料,講述的是佛朗哥獨裁政權受害者的故事,那些在西班牙40多年「轉型正義」過程中不愿意放下過去的人。
他們想要外界知道:他們不能輕易寬恕那些造成自己或家人苦難的兇手——哪怕是政府立法要求的也不行。
卡洛斯?斯萊波伊(1949-2017)
「當有人被謀殺時,很明顯:法院必須起訴罪犯。但是,當我們談論種族屠殺或反人類罪時,人們反而開始爭論:忘掉吧,我們必須翻篇向前看了……」《沉默正義》中,人權專家卡洛斯?斯萊波伊(已故)一番話點出核心:「寬恕是個人的事,一個國家不能寬恕罪行,遺忘不會帶來寬恕。更何況,從來沒有人請求過我們的寬恕。」
靠權力強制扭曲或抹去的歷史,真的就能完全「遺忘」?河底的石子,某一天也會造成河面上的漩渦。
你必須遺忘
哪怕在世界歷史長河中,西班牙右翼強人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也算一個無法忽視的重要角色。1936年,時為將軍的他發動軍事叛亂,引發了3年的西班牙內戰,期間造成約50萬人喪生——曾親身參戰的歐內斯特·海明威,以此戰為背景,寫出了反法西斯主義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
作為內戰的勝利者,佛朗哥自1937年起在西班牙成立獨裁政權。二戰時,他曾與希特勒暗通款曲,眼見納粹大勢已去,就又倒向同盟國;在冷戰期間,更是因為美國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成了抵御共產主義「侵略」的功臣。
「在我看來,對佛朗哥最重要的記憶,是他從未犯過錯。」佛朗哥基金會發言人兼二把手海梅·阿隆索說道,「佛朗哥從共產主義暴政中,拯救了西方基督教文明。在去世之前,他得到了大多數西班牙民眾的支持。」
海梅·阿隆索對將佛朗哥統治稱作獨裁的說法嗤之以鼻
就這樣,殘暴程度在20世紀獨裁者榜上名列前茅的佛朗哥——《TIME》報道稱,佛朗哥政權猛烈鎮壓異議分子,在內戰及之后的統治期間,至少造成14萬人失蹤——安穩維持著統治權近40年,直到1975年去世。
佛朗哥死后,西班牙開始轉型為民主化國家。曾遭殘酷打壓的左派得到了大赦,他們以為自己勝利了。然而,1977年西班牙議會所頒布的新法律,同時也赦免了之前獨裁政權的所有罪行——對佛朗哥政權的暴行,不進行任何歷史調查或司法追訴,史稱「遺忘協定」。
「就是很簡單的遺忘,對所有人都大赦。這是唯一的辦法,(讓)我們可以毫無怨恨地握手。」
西班牙《大赦法》在議會拿到了296票贊成,兩票反對,順利通過
是啊,把痛苦就這么忘了,不好嗎?
受難者們說:不好,這意味著他們通往正義的大門被關上了。
《沉默正義》的受訪者,有太多需要清算補償的傷害:
我父親葬在巴扎,所有人都是在那里被處決的,九百人左右;
當時我年僅25歲的哥哥薩爾瓦多被絞死;
我親戚在監獄里待了將近20年;
我祖父,因為不肯說出他兒子在哪里,被活活打死;
我父親失蹤了,他們把他扔進了井里;
我家的房子被沒收了;
對我的判決從未撤銷,我還是罪犯
「對我這一代人來說,獨裁意味著剝奪我們的自由,權利和一切。」查托·加蘭特(José María Galante)年輕時是左派大學生組織民主學生聯盟的一位成員,見證了獨裁政府警察的暴虐,「恩里克·魯阿諾,我的朋友,被警察謀殺了——他們用兩顆子彈射穿他的頭顱,將他扔出窗外,并稱之為自殺。」
查托·加蘭特回到當年曾關押他的監獄
查托自己也被抓到了酷刑室。「他們抓著我的頭發,把我的頭往桌邊撞,擊打赤身裸體的我的腳底、臀部和生殖器」。幾十年后,查托回憶說,當時覺得「自己不是人,甚至不是動物,只是一樣物品。在那時,就連我的政治信念都沒有了,只剩憤怒」。
時至今日,這些罪行仍被掩蓋著。那些放不下的人應該怎么辦?西班牙政府的回答是,如果去追究真相,你才是違法的那個。
遺忘協定及《大赦法》限制了對內戰與獨裁時期真相的調查,更將這段獨裁歷史剪切封存。
在佛朗哥時期之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完全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么,「學校從來沒有教過我們,我們的父母沒有告訴我們。」《沉默正義》畫外音緩緩響起,「我們甚至無法告訴自己的孩子,因為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在佛朗哥墓地前,每年有越來越多的人舉著納粹禮前來悼念,《沉默正義》還拍到了扛著佛朗哥政權旗幟上街游行的人群,他們手中牌子寫著「讓西班牙再次偉大(Make Spain Great Again)」——即便到了21世紀,暴君仍然擁有眾多支持者;
為數不多的佛朗哥政權受害者紀念雕像,在落成揭幕幾個小時后,遭到了槍擊——雕塑家保留下了那些子彈孔,因為「這覺得讓他的作品更加完整」;
更甚者,如查托所發現,當年凌虐他的人,那個以喜歡制造恐怖、折磨左派年輕人而臭名昭著,綽號「虐童者」比利的安東尼奧·岡薩雷斯·帕切科,就住在離自己家只隔著一個街區的寬敞公寓里。多年來,查托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他逍遙法外,自由行走在馬德里的街道中。
以「遺忘」的名義,舊時代的亡魂從未遠去,后佛朗哥時代的西班牙,沉默并不是金。
「我同意(與過去)和解,但你不能(替我)翻頁。」查托說,「你必須先閱讀那一頁,然后再翻它。」
又是40年過去,佛朗哥支持者的數量看上去并無多少不同
越洋訴訟
「讓我特別生氣是一件事,是人們說,不,你只是出于報復心理。如果你認為尋求正義就是報復,那你就當做我在復仇好了。」
遺忘不該等同于原諒,《沉默正義》鏡頭記錄了獨裁政權受害者們如何一點點聚集到一起,試圖推翻《大赦法》并將佛朗哥幸存的追隨者繩之以法的過程。這個過程緩慢、艱苦,甚至是見不到希望的。
母親的照片一直保存在瑪利亞胸前的項鏈中
獨裁者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系統。當一個系統運行了40年,它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能停止或轉型。
「對某些人來說,一切并沒有因為民主而改變,因為還是同一個機構,同一群人,同一個市長……」一位受害者家屬在《沉默正義》中說道。
佛朗哥死后,許多警察、法官和政客繼續著職業生涯。「我認為遺忘是發生在政客們自己內部的,所有這些政客過去都是佛朗哥政權的捍衛者。所以他們對遺忘更加感興趣,因為談論佛朗哥意味著談論他們的過去。」
2008年,西班牙刑事法院法官巴爾塔薩·加爾松(Baltasar Garzón)宣布開啟對佛朗哥時代反人類罪的調查, 隨即遭到了右翼團體的反擊。以佛朗哥基金會為代表提起了訴訟,指控加爾松越權。最終,以發現加爾松在另一起案件中錯誤使用非法竊聽為由,西班牙最高法院將他停職。
幾年后,加爾松成了「維基解密」事件當事人朱利安·阿桑奇的首席辯護律師。
宣布重啟對佛朗哥時代反人類罪的調查之后,加爾松最終被停職
在西班牙國內受挫的受害者代表們,做了一個需要對相關歷史和國際法有所涉獵才能理解的動作:他們在搜集到的148位施虐者中,挑選了七個后來擔任過其他國家重要職務的人作為被告,遠渡重洋,向阿根廷聯邦法院對這些人提起訴訟,希望能借此調查西班牙內戰期間與佛朗哥獨裁政權期間發生的謀殺、失蹤與種族滅絕罪行。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法院,都可以隨時起訴種族滅絕、反人類罪,對這些罪行的追討沒有時效性,也沒有國別限制。」卡洛斯?斯萊波伊在片中簡單解釋道,「這就是(國際法中)普遍管轄權的概念。」
當年槍殺異議者的彈孔,還留在墓園墻上
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對普遍管轄權原則的運用比西班牙更執著:1985年,西班牙立法機構曾把這條原則納入了國內法。
這一原則在現實中應用的最知名案例,正是巴爾塔薩·加爾松法官在1998年所為:當年,他對正在倫敦訪問的智利強人、前獨裁者皮諾切特發出了逮捕令。
英國當局逮捕了皮諾切特,后來卻拒絕把他引渡到西班牙,最后還批準他返回智利。不過,回到智利之后,皮諾切特最終還是在離世之前受到了刑事指控或者說清算。
曾經,拉丁美洲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獨裁政權倒臺潮中,許多國家以前宗主國西班牙的「遺忘條約」為榜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國家一個接一個地推翻了自己的《大赦法》,努力揭示過去的真相,對前統治者進行了清算。
秘魯,為獨裁時代受害者舉行的悼念活動
現在,借普遍管轄權原則,阿根廷法庭接收了佛朗哥政權受害者的起訴,選擇立案調查。「這是第一次在法庭上聽到受害者的聲音,在離我們國家一萬公里之外的地方。」《沉默正義》中,受害者們顯得頗有些激動。
「我會原諒你,那個做了可怕事情的人,你只是聽命于一個折磨我的政權。但我要求的是正義,因為我遭到非法判刑,而你卻逍遙法外。」卡洛斯?斯萊波伊說道,「我們和成千上萬的受害者,被剝奪了獲得正義的權利。」
但案件審理進展艱難。2013年,阿根廷主審法官曾下令阿根廷駐馬德里大使館提供現場視頻會議,進行跨洋證人問詢。但會議召開前,阿根廷駐西班牙大使給法官打了電話,「如果進行視頻會議,那將意味著與西班牙斷交。」于是,這次會議被取消了。
最終沒有排上用場的視頻會議設備
「那些不想進行審判的人,都在指望時間把受害者們帶走。」這策略是成功的,僅在《沉默正義》鏡頭記錄下的少數幾位受害者、遺屬中,就有兩位敗給了時間。一位是卡洛斯?斯萊波伊,另一位是瑪利亞,她最終還是沒能找回自己的母親……
正義這次遲到的,有點久。
親友們送瑪利亞最后一程
人們不會那么容易忘記的
用六年時間,導演羅伯特·巴哈爾和阿爾穆德娜·卡拉塞羅夫婦耐心地收集了大量材料,但《沉默正義》所呈現出的整體質感,不同與其他社會運動紀錄片:沒有阿里·福爾曼的《和巴什爾跳華爾茲(Waltz With Bashir)》般風格獨特,也并沒有如約書亞·奧本海默的《殺戮演繹(The Act of Killing)》,從施害者一方入手,直面歷史的不公正。受訪者在《沉默正義》所講述的,大多是十分悲傷的往事,但并沒以太過煽情的形式呈現,片子整體偏暖的色調,有種冬日午后的一絲暖意。
畢加索畫作《格爾尼卡》的仿制壁畫
《沉默正義》是由個人故事編織而成,局限于記錄這批受害者、遺屬漫長的訴訟之路,但民眾從不了解到支持這些人訴求,其背后民眾意識和政治體制的變遷,并沒得到太多著墨。
或許就如片中一位受害者遺屬所說,「不管好歷史、壞歷史,都是歷史。一個國家的文化和歷史是建立在好事和壞事基礎上的。我們也要記住壞的事,對吧?但不是為了紀念它。」《沉默正義》只是通過記錄,同時保存下那些「好事」和「壞事」,為了那些被忘卻的紀念。
每一座墓碑下,都是一處亂葬坑
全片最震撼的時刻,來自某位受害者遺骨被挖掘的一幕。一位老婦人得到判決許可,終于可以挖出曾被封鎖的墓園中父親的遺體。單座墓碑下,卻是一具疊一具的骸骨,許多甚至已經支離破碎。挖掘團隊工作多日,清理出22具遺體,最終經過DNA鑒定,編號第19號的是老婦人的父親——泣不成聲的老婦人,早已活過父親死去的年紀,兩人才最終以這種形式相見。
「人們不會那么容易忘記的,即使他們愿意,也不容易。」
2020年3月29日,因感染新冠,查托·加蘭特在馬德里一家醫院去世,享年71歲。38天后,5月7日,73歲的「虐童者」比利,同樣因感染新冠死于馬德里——最終,他沒有因反人類罪受到審判,在獨裁時代因「模范行為」而被授予的五枚警察功勛獎章也沒有被收回。
「虐童者」比利(右)舊照
不過,總有些是能鼓舞人心的。在《沉默正義》結尾時,廣場上的佛朗哥銅像被紛紛拆除,留有極權時代歷史痕跡的街道全面更名,并且「盡管遭到抵制,一些地區政府還是通過了承認受害者,追查獨裁政府人權犯罪的地方性法律」。
也許,是西班牙人開始準備好去記住了。
資料來源:
《Muere el torturador del franquismo Billy el Ni?o por coronavirus》
《‘The Silence of Others’ Review: Franco’s Victims Speak Out》
《Facing His Torturer as Spain Confronts Its Past》
《父親被挖出來的那天,我已經比當時的他老:<沉默正義>,西班牙被失憶的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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